張氏雖然覺得盧大壽的表現有些奇怪,但她本來就有意讓他們夫妻回南邊去,如今也不過是稍微提前了些,倒也沒說不行,只是有一點:“你們夫妻都隨我們南下了,那這宅子怎么辦?”
盧大壽忙道:“宅子里還有其他人在呢,小的夫妻倆就護送老夫人您和哥兒回南邊,等見過爹娘他們,自然就回來了,一來一回,頂多就是兩三個月的功夫,京里留幾個婆子照看,也就盡夠了。”
張氏卻沒他那么樂觀。當年分到小二房名下的家人,除了盧媽一家就不剩什么人了,如今京城宅子里使喚的,除了盧大壽一個,其余都是這幾年里從外頭買來的。她沒調教過,使著也不怎么順手,想著只是在京城待幾個月而已,才將就著用的。她見盧大壽能鎮得住這些人,也就沒怎么擔心,但盧大壽要是真的走了,把這么大的宅子和里頭的東西托付給了解不深的仆婦,她還真是放心不下。
她好歹也在建南侯府主持過多年中饋,心里清楚下人之間流行的某些勾當,家里主人都不在,管事的一個錯眼不見,底下人就有可能偷拿東西出去變賣,換得的錢都成了私房,上頭查問時,推說一句打破了,弄壞了,事情就搪塞過去了。她這宅子里放的雖然基本是當年分家時得到的笨重東西,有家具、擺設什么的,金銀細軟基本都運回南邊去了,但那些古董擺設也有不少值錢的,哪怕是一個花瓶,一套茶具,拿到外頭當,也能賣得幾十兩銀子,不是白白便宜了人么?這些東西雖然是身外之物,但也是她一家子從前用慣的,哪里舍得叫幾個不知根底的下人糟蹋了?
張氏搖搖頭,否決了盧大壽的請求:“你兩口子還是留下來幫忙看房子吧,回去的事你不必操心。郡公爺昔年威名猶存,他的舊部都還在朝中,有他們幫忙照應,路上哪里有人敢動我們?況且我們是要走水路的,漕運衙門的人與郡公爺也有不錯的交情,從奉賢帶來的長隨也還算得用,用不著你跟著。你若是實在想念家里人,等我回去了,派了人來接替你,你就帶著你媳婦回南邊去,跟你爹娘弟妹團聚吧。”她看著盧大壽,眼里透著幾分慈愛:“說來也是我誤了你,害得你年紀輕輕,就要與父母分隔兩地,獨自在京中過活,我知道你受苦了,以后有的是享福的時候呢。”
這是她的承諾,盧媽本就是她親信,在她最艱難的時候,盧媽和家人對她不離不棄,不惜拋下親生兒子,也要趕到她身邊,這份情誼她一輩子都會牢記在心的。無論孫子趙瑋日后是否能繼承建南侯的爵位,這份家業始終還在她手上,她絕不會虧待盧媽一家人。
盧大壽的臉上卻是白一陣紅一陣的,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京里的宅子,其實也沒什么事,不過是些打掃整理的活,小的不在這里看著,也沒什么打緊的,只是兩三個月的功夫罷了。小的實在是想念父母得緊,老夫人,您就讓小的…”
張氏擺擺手,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孝心,你就多在京里留幾個月,我一回去,就打發人來替你。”
盧大壽還想說些什么,猶豫了一下,覺得只要能回去,遲兩三個月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就不情不愿地低頭應下,告退了。
這一番對話在張氏看來不過是小事一樁,只是想起京中宅子東西多,只有盧大壽一個還算可靠的守著,實在是委屈這孩子了。可他只有一個人,能看得多少東西?想必那些丟庫房里的大件全都在積塵呢,說不定還有朽爛了的,若真是如此,那還是早些挑出來的好,免得跟好的東西放在一起,天長日久的,把好的也弄壞了。
張氏想了想,就叫了秋葉一個人過來,拿上庫房鑰匙,點了燈籠,要去清點幾個大庫房里的東西。
只是粗粗檢查一遍,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當年都是有清單名冊記載的,冊子一式兩份,在奉賢老家那兒有一本,還有一本就放在盧大壽那里。
盧大壽拿著冊子趕到的時候,臉色有些發白:“老夫人好好的,怎么忽然想起清點東西來?今夜太晚了,費眼睛,不如明早再看?”
張氏擺擺手:“沒關系,我眼神好著呢。今夜也就是看一看幾件大家具,古董擺設什么的,那些裝在箱子里的零碎東西,等明兒天亮了我再看。”
秋葉在旁捧著燭臺,抿嘴笑說:“老夫人這是疏忽了,先前就沒想過還要清點東西,等過幾日都要離開了,才想起這么一出,若不抓緊了,只怕要來不及的。”
張氏嗔她一眼:“你這丫頭,跟著你男人,也學會打趣人了。”
秋葉又是抿嘴一笑,柔聲對盧大壽道:“你別擔心,都有多少東西,我心里有數呢,老夫人就是坐在那里聽個聲響兒,辛苦的是我,不會累著她老人家的。”
盧大壽勉強笑了笑:“怎么好勞煩秋姑姑?”
盧媽和秋葉都做過張氏的大丫頭,雖然年紀差得遠,卻是同輩兒的,因此盧媽的兒子應該以“姑”來稱呼秋葉。不過盧媽資歷夠老,年紀又大,張氏屋里年輕一輩的丫頭們都把她當長輩了,很少有人真的遵守這個輩份,見了面不過是媽媽姐姐亂叫一通。秋葉比盧大壽大幾歲,他一向是叫的姐姐,叫姑還是頭一回呢。秋葉覺得新鮮,就多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有些神思不屬,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
庫房里的東西,當日是盧媽親自看著搬進來的,一排排擺得齊整,并不見凌亂,對著冊子編了號,要找起來極方便。盧大壽親自端了燭臺跟著,秋葉走在前頭,一手拿著清冊,一手摸東西,一樣一樣地對比過,還真查出了兩張椅子和一個多寶格有蟻蛀的跡象,連忙做了記號,等明兒一早,盧大壽要帶人來把東西搬出去。剩下完整無事的家具,也要做好防范措施。不過這些家具大多都是用名貴木材制成,本身就不怕蟻蛀,倒還無須擔心,日后只需每年一春一秋各檢查一次就行了。
家具查完了,時間還很早,秋葉索性就開始清點幾件大件的古董擺設,盧大壽見狀就勸她:“老夫人只怕覺得累了,還是明早再來吧。”
張氏在庫房正間的椅子旁坐著,聞言揚聲道:“我不累,你們多點幾件,這會兒還早呢。明兒過來,我們就可以清點那些小件的東西了,那些才零碎呢,沒兩天功夫都點不完。”
秋葉抿嘴笑笑,又繼續點了起來。她雖然掛念兒子,但有丈夫在呢,她沒什么好擔心的。
小二房名下的古董擺設,留在京城宅子里的很多,不少都是用料貴重,做工精致,不便搬運,就沒弄回奉賢去的。其中有小二房一家用慣的東西,也有郡公爺生前的用品,還有許多是張氏的私房,大部分是郡公爺生前送給妻子的。
秋葉這一清點,就點出了問題,她發現有一座鑲白玉雕山水的紫檀炕屏不見了。
她向張氏描述記憶中的這座炕屏:“紫檀木做的架子,沒什么雕刻花樣,就是素素的架子,中間鑲的是一整塊的羊脂白玉,白白凈凈沒有一丁點兒雜色,再難得不過了。白玉上頭雕的是老夫人年輕時臨慕的一幅山水畫,是那個…叫什么郭熙的宋人畫的山水畫…”
張氏立刻就想起來了:“是那個呀,我父親從前收藏著一幅郭熙的山水,愛若珍寶,他去了,就把那幅畫也帶進了墓里。我從小就看著那幅畫長大的,后來學了山水,便時常照著記憶把那畫臨慕下來,畫了好多遍呢。”
“可不是?”秋葉笑道,“郡公爺見您這么喜歡,就悄悄兒弄了塊白玉來,讓人偷走了一幅您臨的畫,叫人照著刻在白玉上,做了個炕屏,送給老夫人賞玩。我還記得,姐姐們奉了郡公爺之命,把畫偷走后,是我將畫送到外頭書房去,交給郡公爺的。那時候我才十歲出頭呢,還是個掃地澆花的小丫頭。”
張氏也回憶起來了,想起過往,她就露出了微笑,對那炕屏的印象也更深了:“那炕屏我是一到冬天就要拿出來,擺在暖閣里的,郡公爺去時,已經是夏天了,忙亂中,我就把它給忘了…”她發了一會兒呆,才重新醒過神來:“這東西不見了么?會不會是放在什么地方,一時忘了?它那塊玉嬌貴得很,一不小心,很容易磕壞了,興許盧媽是將它收在箱子里了?”
秋葉覺得這種可能也是有的,便勸張氏:“明兒開箱時再看吧,夜深了,老夫人還是早些歇息。”
張氏點點頭,扶著秋葉便離開了庫房。夜已深了,她們都沒留意到,走在前面打燈籠的盧大壽,已經是汗流浹背了。
秋葉回到客院,魯云鵬早哄得兒子睡下了,忍不住小聲向老婆抱怨:“你跟趙老夫人都在說什么呀?這么晚才回來。”
秋葉笑了,小聲把今晚之事告訴了他,又特別提起了那座炕屏:“盧媽做事向來都極有條理的,她把東西編了號,號連在一起的東西,就該放在一起,可今晚卻獨獨找不到這白玉炕屏,真是太奇怪了。”
魯云鵬皺了皺眉:“你方才說…這座白玉炕屏上雕的是什么山水圖來著?”
秋葉漫不經心地一邊鋪著床一邊回答說:“是個叫郭熙的古人畫的山水圖,聽說是北宋時候的人,畫山水極有名來著。老夫人的娘家父親從前在世時,曾經收藏了這人的一幅山水畫,當成是寶一樣,還教老夫人臨慕。郡公爺知道了,就拿了老夫人臨的畫,讓人雕了這座炕屏。”她回頭問丈夫:“怎么了?有什么不對么?”
魯云鵬瞇了瞇眼:“紫檀白玉炕屏,雕的山水畫還是這個人畫的,這樣的炕屏只怕不會有第二件了吧?說來真巧,我前些日子正好在別人家里見過一件。”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