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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主次

  清晨,醫院里有不少的病人吃過了早餐,正由護士攙扶著在花園里散步。

  蒙著一層白霜枯黃的草坪上,穿著白大褂的洋大夫和帶著餛飩帽的修女,正抄著捷徑行色匆匆。

  托尼陳穿著大衣戴著禮帽,一只手捧著一束報紙包著的花束,另一只手拎著一網兜水果走進了廣慈醫院。

  作為“白玫瑰”美發廳里有著單獨姓名標牌的一級美發師,在上海灘上,英文名是不能沒有的。

  原本他想讓自己叫凱文。后來仔細想想,同行里叫凱文的,光他自己認識的就好幾個。

  所以,最后還是選了托尼作為洋名。

  他剛從薛華立路的中央巡捕房過來,聽說顧楫受了傷就趕來醫院。好在醫院門口就有不少花店和水果攤,不然空著手去醫院也太失禮了。

  昨晚刮了大半夜的風,這時候出來一點太陽,照在病房里,像紙煙散開的煙霧發出迷迷的藍。

  病房里汪素剛端著面盆給顧楫洗了臉,正拿著一把白瓷調羹給他喂白粥。

  床頭柜上擺著一小碟肉松。一調羹白粥,沾一點肉松,正正好好。

  “啊…”

  汪素是做慣這種事情的。

  家里三歲的侄女,她平時沒少喂。這時也是下意識地看著顧楫嘴巴,伸著調羹,發出哄小毛頭的聲音。

  一般來講,小侄女只要一聽到這個“啊…”,就會乖乖張開嘴巴,配合地讓調羹塞到嘴里。

  “那個…汪小姐,我自己來吧。”

  顧楫原本就不好意思,現在一聽到她這種哄小孩的腔調,立刻就更不自在了。

  汪素自己還沒認識到有什么不妥,只是眉毛一豎,調羹往前一送,“快點吃,等會洗了碗,我還要去巡捕房呢。”

  “今天不用去了,等會和我出去一趟。你先到下面打個電話回去,讓他們派輛車來。”

  “去哪里啊?傷成這樣,怎么能出去?不作興的。”

  “我只是傷到肩膀,又不是腿不能走。老北站那里…”

  “我…”

  汪素剛想說話,聽見病房外有人敲門。

  “顧探長,有一個叫脫…脫米沉的來看您。”

  這是巡警老張的聲音。

  “快讓他進來!”

  顧楫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許多,很是急切,連忙說道。

  老張嘴里講不拎清的脫米沉,他知道是誰,一定是上面讓他來給自己回音了。

  接著房門打開,摘下禮帽梳著油頭的托尼陳捧著鮮花笑著走進病房。

  汪素放下手里的粥碗,接過他手里的鮮花,把唯一的一把凳子讓給他坐。

  順手她拆掉了報紙包裝,將這一束雛菊插在床頭柜上的洋瓷杯子里。站遠了一些看看,又過去重新整理了一下。

  “汪小姐,剛才和你說的事…”

  “那,我打完電話,順便回去換身衣服。很快的,就在前面。”

  汪素說完,看到顧楫朝自己點了頭,又用略帶歉意地笑容對著剛進來的那位先生笑了笑,“您先坐一歇,我去給您倒杯水。”

  “不用,不用了,您有事體盡管去忙,我一歇歇也要走的。”

  托尼陳欠了欠身和汪素客氣著。

  “那,那怎么可以,特意來看他…”

  汪素說著話,眼睛看著顧楫。意思是,是你的客人,你說怎么辦?

  “謝謝你了,汪小姐,不用客氣了。你回去吧,別忘了打電話。”

  顧楫笑著和汪素說道。

  “好吧,那我走了,你們聊。有什么事叫老張…”

  前一句,她看著托尼陳,后一句則是和顧楫說的。

  等汪素開門出去后,屋里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儂女朋友啊?”

  過一會兒,托尼陳問道。

  半躺著的顧楫搖了搖頭。

  “哎,白玫瑰里一天到晚進進出出的小姐太太是不少。可像她這樣的也是少見的…”

  托尼陳好像替顧楫覺得可惜,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走到門口,透過玻璃往外面張了張。

  “傷到哪里?沒有大礙吧?”

  回到病床前的托尼陳還是先關心了一下顧楫。

  “沒大事,就是一只手不方便。”

  顧楫說完,雙目炯炯看著對方,意思就是別廢話,趕緊說重點。

  托尼陳轉過身子不放心般往門口又看了看,湊過去低聲說道:“上面讓你勿生枝節!”

  “牽扯到蘇聯人,剛剛才恢復了關系,這件事情讓他們處理好了。”

  “而且大華商社的老板也是上海灘出名的愛國商人,總不會亂來。南京方面特地關照了,日本那家商社是正經的商社,社長是親華人士,之前對我們有諸多協助…”

  看顧楫躺著沒有說話,托尼陳又道,“上面吩咐,你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在租界內共產黨的身上。放著政治部探長這個位置,去管這些事…”

  下面的話托尼陳沒說,顧楫卻也聽的明白。

  這是上面態度極其強烈地表達對他的不滿,認為他是在抓小放大,分不清工作主次。

  當初來上海之前郭杰和他兩人私下里也是這么說的。

  他的任務就是利用法租界政治部這個身份,探聽共黨在租界內的動向,然后把消息送出來。

  只要他把消息送出來,自然有外圍復興社里其他人去上面報告。然后按照程序向租界巡捕房提告拿人,一旦抓到人,這份功勞就穩穩拿在手里了。

  雖然在北伐時期,國民黨內的胡漢民就曾提出“黨外無黨,黨內無派”。

  正因為如此,在國民黨成了氣候以后,黨內各派系都爭取自己一家獨大,奪得黨內所謂“正統”。

  然后以全黨的名義宣布對方為非法,為“偽”組織,或取消對方成員的黨籍。

  “黨內無派”這句話本身就意味著黨內派別活動是非法的和受到禁止的。

  其時,顧楫加入的力行社成立不到一年。

  蔣先生對這一新的政治組織寄予厚望,一度表示要把力行社社員鍛煉成為他可倚賴的干部人才和重要的政治輔佐力量。

  黨內派別之間的傾軋如此激烈,下面自然紛紛投其所好,按照蔣先生的意思去辦事。

  誰都知道,只有共黨才是橫亙在先生心頭的那一團塊壘。在這上面下功夫,總是沒有錯的。

  接下來,顧楫一句話沒說,只是半瞇著眼睛,像是累了。

  托尼陳見此,又關照了幾句好生休養的周到話,就起身告辭了。

  隨著托尼陳出去,病床上之前還萎靡著的顧楫,攸地睜開了眼睛,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真的是自己分不清主次嗎?”

  他看向窗外,遠遠的西南角的天際,云層塹開了一點縫隙,數道銀色光束透射下來,不住地變幻,像極了海面上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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