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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通牒

  洪明把車子停在巨籟達路上,坐在車里抽了支煙。

  在確定周圍沒有異常后他才打開車門,從后座取出一個毯子包裹著的物件,走進路邊的一棟英式洋房里。

  這棟磚木結合的三層洋房,有著如同巫婆尖帽般的高聳樓頂。外墻用鵝卵石鑲嵌,攀爬著因為季節而枯死的藤蔓。

  他動用了探員的關系,才在這里租了其中一間。

  按了門鈴,里面小心翼翼地開了一條縫,看清是洪明后才打開了房門。

  洪明夾著包裹進去后,對著瓦蓮京娜說:“東西給你拿來了。”

  那天之后,瓦蓮京娜就被洪明藏在這里。

  之前的公寓里,她不舍放棄的唯有那幅靠在壁爐邊的油畫。那幅宮廷畫師精心描摹的畫像,現在是家族唯一給她留下的紀念。

  她的父親、沙皇王室貴族成員、米哈伊爾大公,從彼得格勒出發時,是一個丈夫和幾個孩子的父親。

  到達旅順后卻成了一個鰥夫、身邊只剩下她這么一個孩子。

  瓦蓮京娜清楚記得,一個清晨,屋里像是仍在薄霧和露水中疲憊地昏睡著,躺在床上的她獨自醒來,迷迷瞪瞪中看見父親坐在這幅畫像前久久凝視。

  “有些東西,就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見。”

  發現她醒了后,父親看著畫說。

  然后他就劇烈地咳嗽,直到大口大口的咳血。這個清晨之后沒過多久,她的父親就永遠離開了這被詛咒的世界。

  從此之后,這幅肖像畫里,唯一活著的,就只有她自己。

  此時瓦蓮京娜站在桌前,看著眼前這個高大、強壯、行止粗俗的中國男人,正在屋內撣落著軟呢禮帽上的雪水。

  他手里拿著的那頂禮帽顯然是新買的,簇新的帽子呢絨硬挺,雪花沾在上面滲不進去,甩落的水珠在暗色的拼花地板上投下錯綜復雜的光影。

  “謝謝洪先生了。”

  她倒了一杯紅茶放在洪明的桌前。

  “那么,現在我們該談談正事了。”

  面前這個男人將禮帽小心放好,坐在椅子上翹起腿,拿出一支煙,篤篤篤地在煙盒上敲著。

  老洪活了四十多年,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甚至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算做愚鈍。

  那些聰明人一剎那就可以領會的事情,有時候自己需要三五天才可以想明白。

  所以在過往生涯里他常常回頭張望,勇敢卻不果斷。

  如果不是因為這該死的世道,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個簡單快樂、容易滿足的東北漢子。

  他之前聽過一句話,大概是說,“中國人的劣根性在于輕家國而重鄉土,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戰。”

  老洪記得這句話,是覺得說的很有道理。

  如果不是一年多前的“九一八事變”,現在的自己一定還是安安穩穩地守著太太,如之前一樣過著平靜的日子。

  雖然作為外來人,他始終覺得自己生活在上海的邊緣,似局外人那樣生存。只是他確實不喜歡這里,卻也從未想過離開。

  那天晚上,是他人生中少有果斷作出決定的瞬間。

  在聽到瓦蓮京娜為了保命而向他說出黃金秘密時,之前一直困擾著他的很多問題仿佛有了解決的方案。

  “豁然開朗”這個詞應該就是他當時的真實寫照,鬼使神差般,他在瞬間做了決定。

  被他借機滅口的那四個白俄,雖然他為此很是內疚,但迄今都不后悔。

  如果重來一次,他相信自己還會在那天晚上把相同的事情再重復一遍,不會有絲毫猶豫。

  洪明是原奉軍空軍上尉連長。祖籍黑龍江,駐扎在沈陽。

  很難想象這個憨憨的耿直山東大漢,可以嫻熟駕駛各類型號的飛機。

  早在1925年,他就跟隨奉軍來到上海,當時是奉軍的鼎盛時期,一路橫掃孫傳芳和郭松齡,從關內到關外無往而不利。

  之后因為太太李冬禾的身體原因,在天寒地凍的東北,哮喘久治不愈,他就留在了上海,被他的長官兼岳父安排在租界當了一名巡捕。

  “留在這,有用!”

  這是岳父臨行前和他說的話。

  剛開始他還有著一旦太太的哮喘有了起色,就返回東北的念頭。

  結果先是大帥遇刺,奉軍易幟,原先的奉軍被少帥改編為東北邊防軍。

  此時他已經淡了回去的心思,而岳父也命令他留在上海,照顧好自己的女兒,做一顆奉軍的種子。

  接著1929年的中東鐵路事件,原奉軍空軍家底幾乎徹底摧毀,那時候的他,再回去已經沒有了意義。

  只是自打前年東三省淪陷后,他的心緒就亂了,尤其是之前的奉軍戰友來上海聯絡他幾次之后…

  洪明很清楚,瓦蓮京娜目前為止對他說的一切都有所保留。

  時間留給他的已經不多。

  這個白俄娘們到現在還不明白,車上的秘密不止她所知道的這一個。而這趟車里的所有秘密,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如果不想錯過機會,眼下就要盡快從這個該死的娘們身上得到所有她知道的一切。

  這幾天瓦蓮京娜面對他的逼問,只是說莫洛科夫之前策劃對蘇維埃政權重要目標發起針對性刺殺。消息走漏后,被蘇聯領事館派了殺手伏擊。

  那晚在拉都路地下室里遇害的六個白俄,都是和莫洛科夫一樣的白軍殘余黨羽。

  在瓦蓮京娜的敘述里,莫洛科夫逃脫第一次伏擊后到她那里避難,結果遭受了第二次刺殺,莫洛科夫中槍之后運氣非凡的再次幸免于難。

  在她看來,兩次大難不死的莫洛科夫認為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告密的原因,于是對她產生了誤會。

  所以不惜以向蒙索洛夫伯爵吐露黃金秘密為代價,尋求庇護以及對她進行報復。

  在瓦蓮京娜的版本里,躺在醫院里的阿廖沙,才是為了獨吞黃金,和蘇維埃告密的卑劣猶大。

  而和她被綁架那晚同時發生的廣慈醫院兇案,也是蒙索洛夫為絕后患而針對阿廖沙采取的滅口行動。

  只是陰錯陽差,蒙索洛夫布置的兩個行動都沒有成功。

  現在蒙索洛夫損兵折將不說,巡捕房針對他的勢力清查力度非常徹底,他那個自封的伯爵頭銜,在法國人眼里終究只是個笑話。

  甚至不需要法國人動一根指頭,就能立刻把他打回當初剛從“貝加爾”號上岸時的原形!

  俗話說“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那晚吃了大虧的任連生,正在顧楫的布置下積極開展有針對的搜捕,打了雞血般日夜不停地在聚集區拿人審訊,那幾個和他對過面的白俄早晚會被他像抓耗子一樣從洞里揪出來。

  “最遲今晚,我要知道所有你所了解的一切!”

  “否則的話…我也只能把你交出去了。”

  洪明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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