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科夫是個非常英俊的東斯拉夫人,卷曲的黑發瀟灑的披散在腦后,還有著精心打理的絡腮胡,非常有男人味。
戎馬一生的他剛好是40出頭的年紀,如今在萬國商團站穩了跟腳,以歐洲男人來說正是最具魅力的時候。
只是此時的他很是狼狽。
感謝上帝!還有那個滿臉雀斑、好像是叫葉列娜的妓女。
昨晚在“TAVERNE ”舞廳,他僥幸躲過了槍手的襲殺。之后趁著租界巡警還沒趕到,及時逃了出去。
當時他是從杜美路的秘密公寓出發去的拉都路舞廳。
正因為杜美路離“TAVERNE ”僅一街之隔,所以他才約了伙伴們在那里集合,準備天亮一起去老北站接應阿廖沙。
提前知道昨晚他會在那出現的人,現在已經死了差不多了。而沒死的那個,他絕不會放過。
所以法租界里的杜美路肯定回不去,而公共租界他更是不敢輕易露面。
在“TAVERNE ”地下室里慘死的幾個伙伴,都是和他一起經歷過俄國內戰和中國軍閥混戰,輾轉流落到上海的昔日白軍戰友。
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六名出生入死這么多年的袍澤,他只離開一會就就全都布滿彈孔,像耗子一樣被人射殺在那個齷齪的地下室里。
當時提著褲子推開房門看到這個血腥場面的莫洛科夫,耳朵里完全聽不到身邊妓女的驚叫。
那時他心中的悲痛遠遠大過死里逃生的慶幸和后怕。
好在趁著法租界還沒來得及完全封鎖,令得他及時跑到了公共租界。
他明白,槍手既然可以得到他在“TAVERNE ”的消息,公共租界里的寓所也同樣不安全。
當他試圖越過公共租界去隸屬華界的老北站和阿廖沙接頭時,卻絕望地發現每個路口都被封鎖。
戴著銅盆帽的英國探員正領著印度巡捕在各個路口嚴密盤查,而其中有幾個是認識他的。
死掉的六個人和他一樣,都是萬國商團俄國聯隊的頭目。分屬炮隊、通訊和甲隊以及騎兵隊。
作為商團聯隊的主要骨干,這些人的橫死無疑在工部局里震動極大。
法租界公董局不可能不和工部局通報,而自己就是這起血案唯一的幸存者和關聯人。
毫無疑問,不管是法國人還是英國佬以及美國人,現在都想在第一時間找到他。
當然,肯定還包括他強烈懷疑的直接兇手——老冤家蘇聯人。
若是平時,他會主動回工部局配合調查把事情交代清楚。雖然自己身上隱藏著重大秘密,卻也不擔心會因此暴露。
只是天亮后阿廖沙將帶著貨車到達上海。倘若接應不上他,后果無法想象,牽涉其中的每個人都無法承受由此帶來的損失。
費了一番周折,當他終于趕到老北站的時候,雖然不愿接受,周圍的氣氛卻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這里一定是已經出事了。
那列從莫斯科開來的貨車周圍,此刻游走著兩名戴著斗笠的華捕,而火車頭里除了一灘血跡則空無一人。
站臺上停放著一副擔架,白被單上蒙著一具尸體。
他無法靠近站臺,沒辦法確認尸體是不是阿廖沙或者是別人。之前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無所知。
結合昨晚的暗殺和這里的異動,他相信這一切絕不是偶然。
“臭婊子!”
藏在暗處的莫洛科夫惡毒地罵了一句。
如果說之前對一些事只是懷疑,此時他則越發肯定。
隨即莫洛科夫瞅準兩個華捕交叉走動的當口,敏捷地竄入鐵軌躲在車廂下。
觀察了一會兒后,他小心翼翼地在鋪滿礫石的枕木上艱難地匍匐前進。
第八節罐車下,莫洛科夫鉆了出來,將那塊“2135”的牌子摘下后,又回到車底繼續向著車尾爬去。
尤里帶著領事館的人到達老北站的時候,莫洛科夫正捂著被礫石刮擦的獻血淋漓的胳膊,消失在鐵路北面的蘆葦蕩里。
作為“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駐上海領事館領事,52歲的尤里隨著去年領事館復館才剛剛來到這座遠東第一城市到任。
從車上下來,在翻譯和隨從的簇擁下,尤里先是隨著閘北市政廳的巡長查看了尸體。
掀起白布只看了一眼,他立刻斷定這是一名匪軍余孽。無論是他的體態特征和旁邊那把托卡列夫沖鋒槍都有著明確的俄羅斯印記。
更何況那列停靠在一旁從莫斯科始發的貨運列車,正是由他和他的同伙開到上海來的。
“有隨身證件或者其他東西嗎?”
他問著翻譯。
接著翻譯告訴他,除了這把沖鋒槍,在尸體身上和火車頭里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那個女人在哪?”
轉過身面對鐵軌,尤里陰晴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列罐車,問起旁邊的翻譯。
“被羈押在站房里,中國人說我們隨時可以把她帶走。”
詢問過巡長后,翻譯回答了他。
“帶我去站房。”
“呃,讓人把尸體帶回去。”
尤里對著身后的幾個隨從說道。
站務室里,此時的瓦蓮京娜似乎耗盡了體力,再也不復之前的刁蠻,蔫蔫地坐在一把木椅上盯著墻壁發呆。
走廊上尤里隔著房門上方的玻璃,看著在房里呆坐的瓦蓮京娜。
他沉默地看了一會,卻并沒有推門進去,只是在轉身離開的時候,對翻譯說:“明天再把她放出來。”
鐵軌上,尤里帶著手下正在四下查看這列罐裝貨車。根據站房的電報單據,這列罐車裝載的是由上海一家商行從莫斯科進口的農藥,有著拗口的學名和化學公式。
讓尤里覺得不解的是,在他印象里中國這個農業大國一直保持著較為原始的耕種方式,應該沒有進口農藥的必要。
他已經安排領事館的人立刻拍電報到莫斯科,必須好好追查這列貨車的來龍去脈,包括車上的司機身份。
這時站房方向由幾個站務陪同走來幾個中國人。這群人同樣走到罐車前停下,離他們不遠,正指著罐車激烈地說著什么。
那群人里領頭的是一位穿著考究的青年男子,頭發用司丹康抹的油亮。西裝口袋上插著花哨的鳶尾花口袋巾,手里提著一根牙雕柄司的克。
“這趟車必須馬上卸貨!耽誤了我們商行的生意,產生的損失你們承擔不起!”
年輕人身后賬房模樣的中年人正和站務激烈地交涉。
“可是張先生,這趟車出了命案,死的還是洋人,我們…”
“死一個兩個洋人有我們什么事?商行花錢買貨,如今貨到了我們提走,這不是天經地義?”
領頭的青年這時突然插話,轉過身晃著手里的司的克對著站務說道。
“李少爺,您說的都對。可話雖是這么說,只是現在洋人已經插手了,咱們…”
站房諂媚地對著青年賠著笑,一臉的為難。
“沒什么好說的!南京方面一直提倡實業救國,這方面我們大華向來身體力行,敢為人先!現在你們百般刁難,是做了洋人的走狗嗎?”
“需知唯有振興實業,方能挽回權利。你們這些人啊…!”
年輕人揮舞著手里的司的克,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嘴里說的義正辭嚴。
“不是,李少爺,我們怎么會巴結洋人呢?您也看到了,站房去年被鬼子炸成這樣,我們誰不恨…”
洋奴這頂帽子,站務實在是戴不起,忙不迭的解釋著。
此時尤里朝身旁翻譯使了個眼色。
翻譯見機上去對著他們問道:“我們是蘇聯領事館。你們就是貨主?”
“是的,我們是大華商行,這趟車里的貨是我們的。”
怔了一怔,穿著藍布大褂的賬房看過青年眼色后,回了翻譯的話。
而那個小開模樣的李少爺則鼻孔朝天、旁若無人地接過手下從暖捂子里取出的茶壺,裝模作樣地在北風里漱了漱口。
廣慈醫院9舍病房里,剛從手術室里推回病房的阿廖沙氣管上插著管子昏迷不醒。
病床旁兩個中國看護輪流擠壓著氧氣袋,一名法國修女正在給他的額頭更換冰敷。
病房外除了顧楫,還有荷槍實彈的兩名武裝巡捕看守著病房。
當時為求自保,顧楫也只能果斷開槍。子彈擊穿了阿廖沙的肺葉,隨即被送到廣慈醫院進行搶救。
此人干系重大,公董局特批讓其入住9舍外籍病房。隨后第一時間推入手術室,由法籍大夫操刀手術。
看到修女端著搪瓷消毒托盤走到門口,顧楫連忙幫她拉開門,同時用法文詢問著傷者情況。
“愿上帝保佑他!”
修女搖了搖頭,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
顧楫知道,里面被他打傷的人情況很不樂觀。
之前疑犯中槍后,由醫療隊帶著另外受傷的警員一起送來救治,而他則忙著在杜美路現場進行搜檢。
此刻他手里拿著的帆布挎包,正是從公寓帶回的證物之一。
坐在走廊長椅上的顧楫打開挎包,拿出一封信件看了一眼就很快又放了回去。信件是俄文,需要帶回去翻譯。
接著拿出來的是幾張鐵路運輸單據,還有一張編號為“2135”的車廂單獨轉運通行證。他嘗試著核對貨單上顯示的品名,發現是復雜拗口的專業名詞。
顧楫的英語程度雖然不錯,但還達不到能看懂專業術語的程度,得和那封書信一起,拿回捕房找同仁翻譯。
將貨單收好后,顧楫又從包里取出一幅相架,鏡框里的黑白照片上是一位老年白俄紳士和一個嫵媚女人的合影。
走廊里非常安靜,充滿著來蘇水和酒精的味道。昏黃的煤氣燈下,顧楫細細端詳著手里的照片。
透過他身后的玻璃窗,病房里的阿廖沙正發出急促的呼吸聲,混合著氣動氧氣袋的噗噗輕響。
遠處傳來日暉港碼頭的火輪汽笛聲,彼時天色已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