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憶故人,長教山月待。今宵故人至,山月知何在。”
朱槿花寒,月出東山,顧玙躺在藏書樓上,難得念了一首完整的古詩,笑道:“我雖然不是故人,也巧在今宵,倒想看看這山月真容。”
他又轉過頭,瞧著在殿檐下靜坐的白云生,忍不住問:“道長,你那劍術每日都練么?”
“正是。”
“那今天為何不練?”
“今天不想練。”
“哦,原來是人多羞澀,理解理解。”
白云生睜開眼,流露出一種“你丫好歹是天下第一,怎么這么逗比”的蛋疼目光,又緩緩閉上。
無趣!
顧玙見他不應,不禁撇了撇嘴,一手把玩著玉如意,一手擼弄著小鳥,只等著這長夜過去。
大概在下午時分,眾人發現了對聯中的秘密。現在是八點多鐘,南方的秋夜還很漫長,月亮剛剛冒頭,要等到明天凌晨,還有相當長的時間。
今天是圓月,皎白純凈,沒有半點瑕疵。眾人聚集在小小的黑神廟中,各自成團,竊竊私語。
“還好魚山是景區,以前裝過線路,不然連個電都沒有。”
“有電沒水也不行啊…哎,你那還有沒,給我折點!”
“留心燙…來來!”
在碧琉璃精舍內,副局長領著五名成員擠在一起閑聊。這里沒什么東西,頗為空曠,到處透著一股老舊的腐朽味道,在今夜顯得尤為清冷。
他們剛吃過飯,一人捧個熱水杯嗞溜嗞溜的喝著水,別看表面悠閑,心里緊張的要死。人家就負責調查收集這個的,對情況非常了解,像這種異象/寶出世,往往伴隨著莫大的危險。
可不留不行啊,臨陣脫逃是瀆職。何況人總抱著僥幸心理,萬一撿漏立功,那就大發了…再者說,不還有那位在么,怎么著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他們這邊說,而在不遠處的老石榴樹下,游氏兄弟也在低聲交流。
“哥,我們還是走吧,我總覺得這里很危險。”游宇再次勸道。
“嘖,你要不是我弟,我真想掐死你!”
游樂恨鐵不成鋼,訓道:“那兩位高人沒看見么?他們說的話沒聽見么?明擺著這山上有仙緣,你特么還想走?”
“你總說仙緣,可仙緣要是這么好得,也就不叫仙緣了。”
游宇看著憨笨,卻自有一番理解,道:“反正我覺得,我沒這個本事拿。”
“啪!”
游樂扇了他一下,罵道:“你不想拿,我想!念書念傻了吧?你不去爭,它就能乖乖到你手里?行,你既然這么說,等會真要有機會,你別跟我搶!”
“嗯,我不搶…”
游宇揉著后腦勺,對倆人壓根沒抱希望。
“咚咚咚!”
“咚咚咚!”
正聊著,忽聽廟門外傳來一陣拍打聲,在深山中格外清晰,并有人喊道:“開門開門!”
“來了!”
他們就在前院,自跑去開門。好家伙,外面足足站了二十幾位,個個氣勢逼人,當中一位問:“特異局的人呢?”
“呃…”
沒等兄弟倆回話,副局長趕了過來,皺眉道:“怎么回事?”
“老黃,你這就不夠意思了!”
那人似乎認得副局長,笑道:“這么大的事兒都不告訴我們,不地道不地道。”
黃副局長抬眼一掃,那里面有織金縣政府的,有支援部隊的,還有好些精銳戰士,荷槍實彈。他當即面色一板,道:“這里不安全,請你們回去。”
“哎,別這么一本正經的,有果子大家摘,有蛋糕大家分,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那人還在嬉皮笑臉。
老黃驟然抬高音量,厲聲道:“我再說一遍,請你們回去!異象出世,不是兒戲!”
他可不傻,特異局在此,是職責范圍,但這幫人算怎么回事?出了事自己還得背鍋。
那人見對方不給面子,有點掛不住,沉聲道:“老黃,你別忘了,當初你…”
“少特么廢話!”
老黃直接打斷,道:“你也別忘了,特殊時期,特異局有權轄制一切地方部門,要不要我給局長打個電話,中央親自來說?”
那人瞬間撲街,點了點對方,終究沒敢炸毛,灰溜溜的帶著人滾回山下。
此番爭吵,自然傳到后院的二人耳中。白云生仍然閉目養神,顧玙繼續玩鳥,他不是圣母,更不是圣母婊。
提醒已經給了,聽不聽是你的選擇,每個人都得對自己的生命負責。當然,如果真有危難,他能救則救,不能救的,也不會有什么負罪感。
不知不覺,夜已深沉。
一輪飛鏡掛在天邊,小小的魚山庇于其下。碧琉璃精舍那邊并無聲息,似乎都已睡去,后院就更為安靜。
白云生真的很能坐,幾個小時都一動不動,那柄古樸長劍就放在膝上,劍鋒三尺三,凈重六斤四兩,為派中歷代相傳。
顧玙躺在閣頂,似睡未睡。
“沙沙!”
“嘩啦啦!”
忽然一陣山風吹過,枝葉搖擺,他猛地睜眼,只覺魚山的靈氣躁動值瞬間飆增,就像腦電波受到強烈刺激在瘋狂跳躍。
白云生也睜開眼,向地面看去,借著微弱的燈光,見那石磚地已經變成了黑色。卻是山里的蛇蟲鼠蟻集體逃竄,猶如一層蠕動的黑色地毯迅速向林間涌去,又撲梭梭的滑落山底。
“啊!”
“好多蟲子!”
“快起來,起來!”
前面傳來驚叫聲,腳步雜亂,八個人一同跑來。副局長臉色刷白,問道:“顧先生,怎么回事?”
“快到時辰了,你們要走還來得及。”
“我…”
副局長首次猶豫,真正面對危險時,畢竟英雄還是少數。而他頓了半響,對手下道:“我留下,對你們不強求,想走的盡快。”
短暫的沉默過后,有三人退出,兩人留下,也想搏一搏。雖然不清楚,他們想博的是什么?許是功名利祿,許是跟兄弟倆一樣,也在向往著仙緣。
當即,三人匆匆下山。之前的那幫家伙還在山腳守候,車輛擁擠,燈光雪亮。
顧玙暗自搖頭,一揮袖子,道:“你到別處暫避,去吧。”
“啾啾!”
白玉晶鳥振動雙翅,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其實顧玙挺好奇的,從宋代的羅勝先到民國的庹幾禪,共有十幾位道士從巴蜀來到魚山搞事情。按此推斷,這應該不是異象,而是跟薩祖道印一樣,屬于先賢遺寶。
他們如此大費周章,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就是不知道,這遺寶是何種性質的…
就這樣,時間一點點過去,天光從漆黯到濃墨,從濃墨到黑藍,又從黑藍色一層層的漂染開去,漸漸薄淡、剔透。
最明顯的就是氣溫,積聚了一宿的寒氣集揉在黎明之前,仿佛結成了一頂無形寒帳,將魚山籠罩其中。
“天要亮了!”
白云生忽然道了一句,副局長連忙看去,果然,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已露出一抹淺紅。
這淺紅就像一只饑餓的精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一切,而那黑藍愈發單薄,被驅逐的無處藏身,直至最后…
如大海退潮清光萬里,萬花吹雪繁花落盡,待塵埃消凈,只一輪紅日躍上天邊。
顧玙跳下藏書樓,白云生也站起身,其余幾人又激動又緊張,東盼西顧,忽然游樂叫道:“月亮!月亮還沒落山!”
“那邊,那邊!”
“日月同輝!日月同輝!”
顧玙舉目遠眺,只見那輪初日在東邊升起,正是錦城方向,而一輪淡月清晰可見,圓圓整整的掛在西邊。
清輝斜照,正落在藏書樓的八角頂閣上。
“日照錦城頭,月映藏書樓!”
他心中滿是興奮,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來吧來吧,讓我見識一下先賢大能的手段!
隨即,他忽地一怔,因為不斷躁動的靈氣團突然停止了跳躍,連細風都不再流淌,仿若時空靜止。
而下一秒鐘,顧玙面色驟變,這次的感覺終于明顯了:就在這后院之中,有一股力量噴薄欲出!
“閃開!”
旁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跟著地面顛簸,屋梁椽柱,錯折有聲。
少頃,又聽轟!轟隆隆!
巨響接連而至,正殿和藏書樓劇烈晃動,瓦片掉落。特異局眾人與游氏兄弟大驚失色,再無方才果決,急忙向前院奔去。可剛跑幾步,就見那數丈高的黑神正殿,好似被頑童拆零的積木,嘩啦一下,墻倒屋塌。
與此同時,整座魚山也開始震動,天光晦暗,搖墜將崩。
三面側峰皆有大石滾落,傾頹入河。臨近的河水更是潑起丈余,不遠處的村落鴨鳴犬吠,男女老少衣衫跑出屋子,喧如鼎沸。
“啊!”
副局長在頹垣前亂跑,猛然驚叫,只覺腳下一空,地面突陷。他一米八的個子,直接短了半截,下半身完全消失。
“嘎吱…嘎吱…”
“轟!”
那棟兩層高的藏書樓也禁不住力量,咔嚓一聲,兀的裂成兩半。地面猶如一只巨獸,張開大口,將這座古樓整個吞沒。
而以此窟為中心,震動一圈圈的瘋狂升級,后院的石磚地就像被撕碎的破布,斷裂塌陷,哧剌剌的碎成一塊一塊。
這地窟轉瞬就擴張了數倍,瘋狂擠占空間,一座石峰承受不住,竟然攔腰折斷,足有十幾米高的巨巖當頭砸下。
“救命!”
副局長魂飛魄散,身子在往下掉,上頭有東西砸,根本避無可避。
就在此時,白云生身形一縱,嗆啷啷長劍出鞘,如切豆腐一樣插入石壁,左手撈起對方,猛地向上一扔。
“啊!”
副局長還沒上去,又有一名成員掉了下來。白云生腳尖一點,拔劍,旋身…噗,長劍再次插牢,如法炮制,又給扔了上去。
“救命!救命!”
游氏兄弟距離較遠,也沒逃過,齊刷刷的往下墜落。
游宇大腦一片空白,毛孔在沖擊力的刺激下全部張開,冷風灌入體內,游走周身,直若到了鬼門關前。
完了!
他猛地一閉眼,只等著自己粉身碎骨。
但緊跟著,他忽覺身體停止下墜,反而輕飄飄的往上升,睜眼一瞧,自己竟被一團云霧托起,迅速向安全地帶飄動。
“啊!”
這幾人算好運的,另一名特異局成員根本不及搭救,直生生的墜入地窟,又被兩塊飛石夾在當中,立時被碾成了肉沫血粉。
“身化虛物!”
白云生盯著那團云霧,驚詫不已。他氣力將盡,也顧不得多想,奮力一躍,雙足剛剛落地就往前一竄。
緊貼著鞋跟邊緣,一塊地皮瞬間塌陷。
轟!轟!
魚山的震動還在持續,山腳下的更是哭天喊地。有的被石頭砸中,有的被河水卷起,有的被地縫吞噬,車輛損毀,傷亡一片。
“撲通,撲通!”
“哎喲,哎喲…臥槽,我沒死!我沒死!哈哈哈!”
游樂被摔到地上,先是愣怔,隨即大喊大叫,似哭似笑。他拼命撥拉著游宇,游宇卻神情呆滯,還沒從剛才的奇妙感覺中回神。
片刻,他渾身一激靈,連忙來回搜尋,最后將目光釘在那座傾塌的側峰之上。
只見那云霧在峰頂纏繞,緩緩化為一尊人影,直如海上明月,管你濤生云滅,他只星河在天。
顧玙面色如水,此番魚山崩裂,書閣陷穴,原本古樸靜雅的黑神廟,眨眼間毀去大半。只前院少許完好,其余地面已經塌陷,建筑無存,露出一方巨大的地窟。
“轟…轟…”
又過了幾分鐘,這場突如其來的震動終于停止,恢復平靜。
他從高處俯瞰,只覺一蓬青光猛地從地穴噴出,繞云直上,欲沖九霄。而待青光散去,地窟真容顯現,他不由一驚:
那地穴正形成一只巨大金蟾的模樣,似蹲在山腹,張開大口要吞天噬地。而在那蟾口之中,卻有三眼潭水,映著西邊淡月。
且把魚山添二酉,好同蟾窟映三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