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早上八點,馮志國從家里出來,像往常一樣,步行走出玉赤苑小區。玉赤苑小區離縣委大院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只要沒有特別緊急的事情,馮志國都是采用散步方式去上班。
三年前,為了改善居住條件,縣委、縣政府牽頭,建設了玉赤苑小區。玉赤苑小區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住宅區,另一部分是別墅區,兩部分區域用鐵藝柵欄隔開。
住宅區采用集資建房方式建設,出資人即是產權人。別墅區全部由縣財政出資,產權歸政府,僅供常委使用。
當年年底,整個別墅區就建設完畢,投入使用。而住宅區是在第二年年底才全部建設完成,投入使用的。
別墅區共建有十三套別墅,除了現有的十一名常委外,還有兩套別墅做為臨時機動備用。縣委常委變動時,別墅的臨時主人也隨之變動。
別墅剛剛投入使用不到一年的時候,當時的縣委書記調走,縣長出事,一、二號別墅也就空了很長時間。馮志國做為副書記,住的是三號別墅,他一直渴望著住進一號別墅。造化弄人,上級沒有讓自己這個為玉赤奮斗了多半輩子的老人上位,而是派來了交流干部趙中直,趙中直自然也就成為了一號別墅的主人。二號別墅雖然暫時空著,但現在應該已經重新裝修完畢,只待黃道吉日,就會成為艾鐘強的住所。
所有別墅的布局基本一致,都是二層結構,面積也都在二百多平米以上,一、二號別墅稍微大了四十多平米。對于整個別墅來說,多出四十多平米面積也沒什么,只是這卻是權力的象征,而不是數字的簡單疊加。
沿著便道,馮志國走的平穩緩慢,完全是以散步的方式行進,身邊不時有人熱情的打著招呼,馮志國也向對方點頭致意,或是問上一句“吃了嗎”。
看到縣委副書記到來了,門衛室值班人員急忙走出屋子,客氣的和縣里的三號人物打招呼。馮志國照例點了下頭,保持著縣委領導的矜持,然后繼續往后院走去。
馮志國走出兩步又返回來,看到副書記去而復返,值班人員又急忙從值班室跑了出來。
“哪邊是怎么回事?”馮志國對著值班人員說道。
順著馮志國手指指向的方位,值班人員看到了政府大樓臺階上的一群人。于是趕忙回道:“是村里來上訪的。”
“哦”,馮志國應了一聲,不以為然。縣里成天有上訪的,沒什么稀奇。再說了,上訪的事都是由信訪辦和政府相關職能部門接待、處理,和自己這個縣委副書記沒一點關系,今天只不過是隨便一問罷了。
就在馮志國準備不去理會的時候,值班人員自言自語的一句話,又讓他停下了腳步。值班人員其實只說了六個字“又是青牛峪鄉”。
最近,“青牛峪”三個字總是高頻率出現,不光是馮俊飛總是說,就連一些下屬也多次提到,而且他們都提到了青牛峪鄉鄉長助理這個人。
“你說什么?”馮志國突然發問,“什么又是青牛峪鄉?”。
面對副書記的突然發問,值班人員不明所以,慌忙回道:“沒什么,我就是說青牛峪鄉又有人來上訪了。自從去年那次大規模上訪后,青牛峪鄉一直很消停,多半年沒來上訪。可是最近又來了好幾次,估計又是告那個楚…天齊的。”
“楚天齊”三個字引起了馮志國的興趣,他沒有繼續理會值班人員,而是向臺階上坐著人群走去。
這群人大約有二、三十人的樣子,都坐在臺階上。他們當中有男有女,大部分是五十歲左右的樣子。盡管當地的天氣已經很冷,可在這些人的身上卻看不出來。他們身上都穿著厚重的棉衣,手里抱著裝熱水的瓶子,身下還有坐墊,看來是做好了長期坐下去的準備。村民們在農閑的季節經常在街上站街,再加上現在太陽已經照到了他們,更何況現在政府大院四面有圍墻,又避風。所以他們一邊說笑著,一邊玩著手中的撲克牌,看上去很是愜意。只有一個女人沒有參與他們玩牌,而是閉著眼睛坐在那里。
“馮…”,人群外圍一名保衛人員叫道,并和另一名保衛人員走向馮志國。這名保衛人員正要喊出“書記”兩字,被馮志國擺手制止了。
但保衛人員的話,仍然引起了那名婦女的注意,她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馮志國。他打量了馮志國幾眼,隨即站起身,說道:“你是領導吧?我們要告狀。”
馮志國微一訝異,隨即明白了:自己能被認出來并不難。梳著大背頭,身穿黑色羊絨風衣,皮鞋锃亮,一看就是“領導”的模樣。
馮志國沒有回答婦女的問話,而是問道:“你們有什么事要反映,為什么直接到縣里來了?”
“我們要告狀,就告惡吏楚天齊,他不讓我們種芹菜。領導,你是不知道,別的村種那個什么“西芹三號”都發大財了,可他就是不讓我們種。還不是怕我們也種菜,到時候種的多了,影響他們發財。他是柳林堡的,他們村就種了好多芹菜,聽說光他們家今年就掙了十好幾萬呢。你說他會斷自個的財路?”婦女連說帶比劃著。
“我們是小營村的,祖祖輩輩靠種地生活,一直緊緊巴巴的。現在有發財門路了吧,可為什么就沒有我們的份。今年不光沒有種上芹菜發財,現在還種著那個破藥村。兩年了,一分錢沒見到,受了不少累,還花了好多錢。一看你就是一個好領導,你可一定要給我們做主啊,把那個害群之馬給收拾了。”婦女擦了一下口角的唾沫,停止了說話,看著馮志國。
馮志國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打量著這名婦女。眼前的這個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身上的衣服干凈整潔,臉上擦著厚粉,手臂看上去也白白嫩的,遠遠的就能聞到她身上的雪花膏味。并不是馮志國愛看女人,而是他從小生活在農村,又在農村工作多年,他一看婦女的樣子就不像是常年干農活的。
從剛才的表述看,這名婦女思路清晰,說話滔滔不絕,看上去就像是背誦課文似的,而且還用了兩個與他身份不太符合的詞——“惡吏”、“害群之馬”。
“你叫什么名字?”馮志國盯著她說道,“這些詞說的挺熟呀。”
“我叫董桂英。”婦女回答,然后略一沉吟,說道,“我們深受其害,而且這些事印象就深,再說了,我們多次上訪說這些話,自然也就熟了。”
“哦”,馮志國不置可否,但她覺得這個婦女人很“鬼”,回答問題很嚴密。
“那你也應該向鄉里反映啊?”馮志國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鄉里?鄉領導才不管呢。我們跟那個女鄉長反映,她到現在也沒有個正經答復。他們就是官官相護,伙穿一條褲子。”婦女邊說邊把手里的一塊折疊的布遞向馮志國,“要不是讓他們欺負的受不過,我們也不會來縣里,求領導給我們做主。這是我們的告狀信。”
正在這時,縣信訪辦吳主任跑了過來。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也來到馮志國旁邊,低聲道:“馮書記,開會時間到了。”
馮志國看了一下表,接過婦女遞過來的告狀信,說道:“我要去開會了,這里讓信訪辦吳主任答復你們。”說完,快步走開了。
等婦女反應過來的時候,馮志國已經走出好幾步了,她正要去追,被保衛人員攔住了。她不甘心的大喊道:“領導,你要給我們做主呀。”
婦女馬上又對身邊的人說道:“先不等了,把條幅打開,等人都到齊了,就堵大門。”
此時,青牛峪鄉的二一二汽車剛剛駛出鄉政府大院,就快速的躥上公路,向縣城駛去。
坐在車后座的寧俊琦,正對著駕駛位上的楚天齊發火:“提醒你幾次了,就是處理不利索,這次事情如果鬧大了,就只好把你交出去了。”
楚天齊頭也不回的頂了一句:“他們要胡亂告狀,我有什么辦法?”
“你什么態度,這是一個下屬應有的態度嗎?事情是不是因你而起的?我這里是不是對你采取了信任態度,讓你調查此事?你知道嗎?這都是違反規定的。你不但不領情,還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什么…”寧俊琦沒有說出“東西”或者“玩意”,氣的用手拍了一下后座,喘著粗氣不說話了。
楚天齊覺得寧俊琦說的沒錯,一時語塞,也不再說話,只顧開車了。
楚天齊這是和寧俊琦去縣里接上訪者。剛剛寧俊琦接到信訪辦電話,讓鄉里一把手去領上訪者,她一聽還是小營村的那些人,就叫上了楚天齊。兩名司機都有事不在鄉里,就只好讓楚天齊開上了那輛二一二車,反正楚天齊也有駕照。
“叮呤呤”,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車里的沉默。
寧俊琦拿出手機接通了:“您好。是,我是。好的。我們已經在路上了,盡快往過趕。”說完,她掛掉電話,把手機扔在車座上。
“縣委辦又打來了電話,馮副書記親自過問了。你可真行,看你怎么收場。”寧俊琦沒好氣的說。
楚天齊這次沒有頂嘴,而是心里念叨著:“上訪,上訪,又他媽上訪。”
忽然,他對寧俊琦道:“給雷鵬打個電話。”
寧俊琦白了他一眼,調出手機里的號碼,打了出去。過了快一分鐘了,她放下手機說道:“關機了。”
楚天齊郁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