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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陌生之人

  “小池。”

  上城的雨夜,泛著銀色的閃光,水泊中倒映著繁華又冷清的長街。

  王銃道:“萊茵城駐守的五年,你做得很好。”

  “老師…”

  池綬笑了笑,道:“這是我應做的。”

  王銃松開持傘之手,大黑傘在空中緩緩上升,傘面溢散出一圈漆黑漣漪,就此化為一面遮掩方圓十米的蓬頂,籠罩在師徒二人頭頂。

  雨聲瞬間消弭。

  傘下的世界更加寂靜。

  兩人并肩走在街上,雖已離別五年,但師徒二人之間,卻沒有太多的話可說,就這么相伴而行,保持沉默。

  許久之后,反倒是池綬先開口。

  “此次授命,很是緊急,是上城有什么任務,要委派于我嗎?”

  如今整座中洲都亂成一鍋粥。

  臨時調回,必有急事。

  “源之塔的四位神使,有三席空缺。”

  王銃也沒繞關子,道:“白虎神使之傳承,落在了圣十字學院。院長大人希望院內可以有人擔任‘白虎神使’之位。”

  池綬怔住了。

  臨行之前,谷厲告訴他,此次任務或許是“高升”。

  可他沒想到,這“高升”竟有如此之高。

  “白虎神使…我?”

  池綬詫異開口。

  源之塔的神使甄選極其嚴格,一般都是從少年時期開始栽培。

  只不過如今乃是特殊時期,兩位神使戰死在冰海遺跡,神使候選者也損失慘重…如今再慢慢培養神使,已經不太可能,中洲繼續有人可以頂上這個位置。

  “沒錯。”

  王銃沉聲道:“學院一共有四個候選者,但思前想后,只有你最合適…另外三位,都不如你。”

  “所以,接下來面見‘院長’,只要你點頭答應,選擇應下。”

  “——今日之后,便不用再回萊茵。”

  王銃微笑道:“白虎神使的傳承,以及酒神座的火種之夢,即日起都是你的。”

  池綬有種做夢一般不真實的錯覺。

  只要自己點頭。

  四神使之中,就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無需競爭,也無需比試?”

  池綬望著老師,仍然是不敢相信的語氣。

  “離開學院之后,晉升四階的有好幾位…可只有你,能修行出兩縷心流之力。”王銃輕聲道:“這一點太不容易了,心界不是主殺伐的能力,若要一對一單挑廝殺,對你不公平。我也是付出了許多心血,才為你鎖定了這席名額。”

  “謝…謝老師!”

  池綬并非傻子,他聽懂老師這番話里的真實含義了。

  神使之位,重若千鈞。

  王銃為自己鎖定這個名額,一定耗費了不少人情,付出了許多代價。

  “當年沒能讓你駐守上城,反是發往萊茵,算是為師失職,對不住你。”

  王銃笑了笑,道:“五年之后,如今你可以回來了。這一次…你不必再離開。”

  看著老師的笑容,池綬心底很是感動。

  這些年,他和老師一直保持著聯絡。

  兩人之間的關系,平淡如水。

  但恰恰是這種關系,最能維系長久。

  沒想到,五年來老師一直惦記著自己…白虎神使之位,實在太過珍貴,這份恩情,他沒齒難忘。

  但池綬并沒有第一時間出言感激,而后接下。

  他深吸一口氣。

  然后就此站定,看著自己的老師。

  這條長街,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再往前走去,就是圣十字學院的大門。

  “嗯?”

  王銃瞇起雙眼,他很了解自己這位弟子的秉性。

  他更了解萊茵城發生了什么。

  走到如今,之所以沒提。

  是因為他不想提,也不認為有提的必要。

  今日他刻意早早來到上城,迎接自己弟子,交談之間只提“白虎神使”之位,只提上城的恩賜和嘉賞。

  他以為,說這些,便足夠了。

  “老師,我有一事。”

  池綬沉聲道:“我認為萊茵囚犯葉卡洛琳,不應被處以死刑。”

  這句話落地之后,黑傘下的世界,仿佛真的陷入了真空。

  就連雨水的潺潺墜地之音,都在此刻消失了。

  強大的領域之力,將池綬籠罩,王銃的神色變得很難看,在釋放黑傘的那一刻起,合一的天刃領域便將這片地界封鎖…他擔心池綬會開口,他擔心的就是這一刻,此刻磅礴精神力如水銀瀉地,將池綬的話語盡數封鎖在傘內。

  “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在做什么?”

  王銃調轉身子,背對遠方圣十字學院的那扇大門。

  他聲音沙啞,隱隱還有些顫抖:“這幾日,上城發了多少封催促之信…你竟敢視若無睹,拒不處刑?!”

  池綬身子震顫了一下。

  原來…

  萊茵的事情,老師都知道。

  “我…”

  池綬默默攥攏十指,沉默片刻之后,自嘲笑道:“…若披神袍,便為神官。神官的規矩早已釘立百年,要處決一區之領袖,需奉神座之諭令,或者押送上城,以免邊陲霍亂,肆意妄為,而生災殃。老師,這是您教我的。”

  “蠢貨!”

  王銃怒不可遏,但這怒火并非直接宣泄而出。

  他的額頭鼓起青筋。

  傘面的雨滴撞擊之音瞬間渾厚如緊鑼密鼓。

  “規矩,還不是人定的么?”

  中洲很亂,因何而亂,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如今的源之塔,已經成為了徹徹底底的禁區——

  前些日子,源之塔被大雪冰封,同時還被金光籠罩,清朧大人徹底閉關不出…

  再聯合近日的諸多事件,孟西洲發言宣戰,東洲北洲躍躍欲試。

  上城的那些封號,哪里還能猜不到發生了什么?

  神戰!

  唯有神戰,才能引出如此大的仗勢!

  這種情況下,上城哪里還有余力,去管萊茵的一位叛徒…如今整片上城都被深海接管,這是清朧大人留給中洲的最后“福蔭”,王銃借著這個機會,為自己的愛徒鎖定了一席“神使之位”,可他沒想到自己這位徒弟,竟是如此的“愚笨”!

  “…是,規矩是人定的。”

  池綬誠懇道:“所以我才會來到上城,我想救下葉卡洛琳。”

  “你…”

  王銃神色鐵青,他仍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不敢置信道:“你瘋了?”

  “我沒瘋。”

  池綬鄭重說道:“深海發布的通緝令中,有諸多熟悉身影,三十年前古文會成員被屠殺了一遍…這個世界并沒有因為他們的死而變好,所謂的‘背叛人類罪’,實在是虛無縹緲的罪名,除了罪名之外,再找不出其他實質有力的證據。這五年萊茵城的變化如脫胎換骨,千萬子民因此而收益,若因一紙罪令,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其斬殺,那么律法的意義何在?”

  谷厲以為他瘋了,要救葉卡洛琳。

  老師也以為他瘋了。

  只有池綬知道,他沒瘋,他要做的事情不止是救人。

  他要做的是將上城傾倒的律法和公理扳回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這一部分至少可以讓人們產生思考,為什么深海的一紙號令,就能讓如此多人為之瘋狂。

  這實在是很可怕的事情。

  “這女人是古文會余孽!”

  王銃低喝。

  “東洲陸南梔亦是!林氏皇族亦是!”

  池綬咬了咬牙,說道:“葉卡洛琳是古文會成員…所以呢?”

  “啪!”

  王銃怒而拂袖。

  池綬的面頰上頓時多了一道掌印。

  他面頰高高腫起,但眼神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滿懷歉意地望著老師…連池綬自己都覺得,這番話,實在太過混賬了。

  這一巴掌之后。

  王銃的眼神變了。

  他看著自己最欣賞的那位弟子,一時之間陷入了惘然。

  因為他沒辦法回答池綬的問題。

  古文會余孽,所以呢?

  深海發出了通緝…只有罪名,沒有罪行,有些時候處刑一個人,不需要罪行。

  順意而為,此人該死。

  既然所有人都認為,古文會余孽該死。

  那么…這紙通緝令上寫了什么,便無人在意。

  真正讓王銃惘然的。

  不是池綬的這些話。

  而三十年前,他成就封號之際,所做的那些往事。

  三十年前,年輕的王銃,加入了“清剿古文會”的隊伍之中,成為了血夜中劊子手的一員。

  當年王銃其實也有過和池綬一樣的念頭。

  他質疑過深海,也在殺戮之中產生過動搖。

  只是,“服從”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世人忙碌終生,只為追逐名利。

  他能成為上城的封號,能成為學院里最有聲名的老師,只是因為…三十年前,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這段記憶被深埋心中。

  三十年后,再被提起…王銃才意識到,原來有些事情過去了,并不意味著結束。

  所謂的正確選擇,也未必正確。

  “等會見到院長大人,不要亂說話…”

  王銃冷靜下來,他聲音沙啞地囑咐道:“成就神使之前,還有一個任務,這個任務,算是上城對你的考察…若能順利完成,神使之位便是你的,還有‘火種之夢’會傳賜于你。若命運之神眷顧于你,說不定你還有機會獲得‘權柄本源’之力。”

  這些話,足以讓中洲每一位超凡者為之瘋狂。

  聲名,造化,權柄。

  超凡者所追逐的一切…現在就擺在池綬面前。

  可謂是。

  一步登天。

  但池綬的反應很是平靜,甚至可以用冷淡二字來形容。

  “切記切記,不要提到那個女人,不要替她求情,你改變不了什么。”

  王銃的聲音里透露著隱藏不住的疲倦。

  “你是老師最欣賞的弟子…”

  他看著自己的弟子,像是看著當年的自己,明明是嚴厲的教誨,說到最后,反而有些懇求的意味。

  “這一次,就聽老師的。接下考驗,完成任務…然后成為神使。”

  池綬失望地抬起頭來,眼眶有些濕潤。

  雨水太大,視線有些模糊。

  他默默抹了抹面頰。

  原來…

  闊別五年,陌生的不止是上城啊。

  連最親近的老師,也成了陌路人。

  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小的可以忽略。

  池綬默默走出了黑傘的籠罩范圍,沒有回頭也沒有和老師道別,他推開圣十字學院的大門,在大雨之中前行,但并沒有行走太久,空蕩蕩的園區之中,有好幾位披著大袍的高大身影,正在等待自己。

  “院長。”

  池綬揚起臉,面前最高大的那道身影,正是圣十字學院的院長,亦是位列上城四議員之席的大人物,烈.雷諾。

  論輩分。

  烈.雷諾是和東洲顧騎麟一個時代的老人,經歷過諸多戰爭,身子骨還算硬朗。

  超凡者的年齡越大,源質越渾厚,承受的災厄不祥越多。

  在渡過了最巔峰的歲月之后,他們的實力就會不可避免迎來下降…

  五年前池綬在學院里碰見過好幾次院長大人。

  他記得很清楚,即便有封印物遮掩,院長身上依舊散發出了明顯的暮氣。

  他的能力是心界,對于這種特殊氣息的感應,極其敏銳。

  當時的他很擔心院長身體,院長還笑著安慰自己,說這是歲月賜予的勛章…

  但如今這些“勛章”都已經不見了。

  雨夜下披著大袍的烈.雷諾脊背挺得筆直,面容上皺紋都消散了八成,看上去像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

  這正是超凡者最強大的年齡。

  院長的身上散發著強大的壓迫力量,這力量讓池綬連抬頭直視,都無法做到…他雖不是封號,但能明顯感受到這氣息的強大,絕非自己能夠對抗。

  恐怕自己那位正值巔峰之期的老師,也很難在如今的院長面前抬起頭來。

  這世上真有“返老還童”這樣的神跡嗎?

  “院長大人…”

  池綬咬緊牙關,緩緩開口。

  “池綬。我記得你。”

  烈.雷諾的臉上沒有多少笑意,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年輕后輩,他早就站在了這里。

  其實外面的那席對話,他都看在眼里…因為王銃的領域籠罩之故,具體對話內容,他聽不見。

  但是萊茵城發生的事情,他卻是十分了解的。

  池綬多次違抗命令,沒有將葉卡洛琳斬殺處決。

  今日。

  他不準備追究此事。

  “砰!”

  烈.雷諾拍了拍身旁矗立的高大黑影,池綬這才注意到,原來院長大人身旁矗立的影子,并非是人,而是…

  一口棺材。

  “任務的事情,王銃應該對你說過了吧?”

  池綬神情僵滯。

  在院長散發的強大威壓面前,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竟然是連開口應答,都很難做到。

  “你的能力是心界…目前整座學院,都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

  烈.雷諾按住這巨大棺材頂部,將其微微傾斜,送到了池綬面前,像是一把倒懸的巨劍,劍柄呈送。

  “這枚棺材里,凝結著一枚復雜到極致的精神結界。”

  “解開結界,把里面的人帶出來。”

  “或者…摧毀結界,讓里面的人就此死去。”

  烈.雷諾平靜看著池綬,“兩者做到其一,便算是任務完成。”

  池綬頂著巨大壓力,惘然開口:“…精神結界?”

  “此結界…”

  烈.雷諾居高臨下,一字一頓道:“名為湮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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