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觀里寂靜了一秒。
“不是吧,這就想起來了?”
李青穗小聲咕噥道:“你之前不會是裝的吧?”
眾人哄堂大笑。
“好了,諸位,我們難得一聚,終于人到齊了。”
顧慎站起身子,合上書頁,“沈離,青陽兄,你們別打了…別忘了今天顧老爺子做東,快到點了,我們得出發了。”
不知不覺,曾經在春來觀里嬉笑玩鬧的諸人,已經各自站在了長野的高處。
或許這就是兩洲都要推舉顧慎成為“樞紐”的原因。
他身上有著一股奇特的魔力,把所有人都吸引了過來。
在顧慎來長野之前,沒有人能想到,三所五大家的未來領袖,會在一座庭院里相聚。
如今,連一年一聚,都是奢望。
今夜的雪禁城沒有飄雪。
但酒杯相撞,蕩漾出無數歡快的笑聲。
深夜,眾人離去。
顧慎走在雪禁城巷中。
“顧慎!”
身后有人喊住了他。
褚靈接管了風瞳,抹去了這段深巷中的影像,今晚的宴席十分熱鬧,但在散席之后,冢鬼終究是沒忍住,他主動找到了顧慎。
天鞘事件之后。
他失去記憶,而在今天踏入小院的時候,才重新找回。
冢鬼不是傻子。
連續兩次天鞘崩塌,他都在現場…這種重大事件,長野應該早就啟動了調查,按理來說,也應該把他仔細檢查了一遍。
可是這件事情,竟然就這么過去了。
無風無浪。
“你難道就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冢鬼憋著一肚子的困惑,“你不問問我是怎么找回記憶的,也不問問我怎么解開‘風暴方程’的,難道你一丁點想問的都沒有嗎?”
顧慎回過頭來。
冢鬼之所以能夠調離天鞘武器基地。
就是他的提議。
而把冢鬼喊回長野休息,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只不過顧慎的確沒想到,這家伙會這么快找回記憶,他原先以為,冢鬼還要很長時間,才會想起來長野所經歷的事情。
“有啊。”
顧慎淡淡道:“我問了,你會說實話嗎?”
冢鬼一怔。
兩人在深巷之中對視。
顧慎平靜地看著冢鬼的雙眼,這雙眼睛,他太熟悉了。
在黑雪山夢境之中。
被長矛貫穿的旅者,抬起頭來看向自己的時候,所露出的,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
在拔除天鞘詛咒的那一次次會面里。
顧慎已經無限接近了“答案”一一。
有時候,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其實顧慎在第二次踏入黑雪山夢境之時,便覺得“熟悉”,他總覺得,在那具干枯破碎,隨時可能破滅的軀殼里,或許容納著一個青澀茫然的靈魂…
一個倒霉蛋。
“我。”
冢鬼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顧氏對你的調查已經中止了,是我叫停的。”
顧慎平靜說道:“守夜人二十四小時輪班,你在兩座基地的影像,都在記錄之中…數據顯示,閉關解讀古文的時候,你時常陷入昏睡。這個情況并沒有隨著時間緩解,你來到天鞘基地之后,也經常出現,而且昏睡的毫無規律,顧氏目前出示的報告是‘神經受損’,這是一倜挑不出毛病的理由,以后如果再出現這樣的情況,記得咬死。”
冢鬼有些懵了。
顧慎剛剛說的那些話,信息量屬實有些過大。
冢鬼反應了好幾秒,“你是在幫我?”
“不然呢?你是失了憶,不是失了智。”
顧慎有些無奈,“現在恢復了記憶也好,不過記得我剛剛說的…以后睡著了,記得喊頭疼。只要你堅稱自己腦袋不舒服,那么顧氏的報告就可以一直出具,大家不會懷疑什么,畢竟一個被天鞘砸了兩次的倒霉蛋,腦袋出現一些問題是正常的。”
冢鬼徹底陷入了沉默。
他這一次找顧慎,還想說一些“禁忌之事”。
譬如那場困擾自己的黑雪山之夢。
還有那個束縛住自己靈魂的干枯軀殼。
在丟失記憶的那幾個月里,他唯一認識的人,就是顧慎…災厄夢境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如果是,他希望顧慎能夠給自己一些答案。
所以他來了。
現在他得到了第一個解答。
那場夢·是真的!
許久之后,冢鬼緩了過來:“謝謝…我記住了。”
“還有,有些時候不要逞能。”
顧慎絮絮叨叨說道:“你腦袋里裝的那些東西,有七分,倒出來三兩分就好了。全都倒出來了,別人該怎么看你?這一次不把你從天鞘基地里拉出來…那些研究組成員下一步的研究目標,可能就不是‘風暴方程式’,而是你了。”
“超出時代一步,叫做天才。”
“超出兩步,三步,一百步這叫瘋子。”
“你知道活性70的天鞘炸彈,威力有多恐怖嗎?”
顧慎怒罵道:“在凍湖地底五百米,差點把老子炸地灰飛煙滅!”
“我。”
冢鬼捂著腦袋,他聲音沙啞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記得這些…那段‘方程’,那些代碼,還有古文…好像是刻在我血液里的,我忘不掉,也控制不住。”
“對不起對不起村。”
冢鬼靠在墻上,語氣也弱了三分。
他主動來找顧慎,本來是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初一交鋒他就知道自己錯了,自己哪里能是顧慎的對手?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現在他腦海里一團亂麻,完全陷入了被動。
顧慎輕嘆一聲。
他看著倒霉蛋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好吧,我原諒你了…還有事嗎?”
“沒什么事情的話,回去好好休息吧,回去記得繼續‘拆解’我給你的古文,過兩天我找你拿。”顧慎回身擺了擺手。
靠在小巷石壁上的冢鬼,聲音很輕地問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知道的?”
顧慎頓了頓。
冢鬼道:“所以…那場夢,確實是真的,對嗎?”
顧慎微微回首,他看著月光下,冢鬼那張蒼白的面孔。
有些事情,不能刨根問底。
多魯河任務中。
北洲軍團已經付出了很多犧牲。
而中央城重新飛升,依靠的就是旅者的火種。
所以即便是在只有兩人獨處的清冢陵園之中,白術先生依舊打斷了顧慎的問話,終止了關于“旅者”的話題。
言外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在七神明顯分出陣營的暗流洶涌下,兩洲聯盟需要力保“旅者火種”的安全,基于對“占卜術”和“未知命運神器”的考慮一一。
關于旅者還活著的絕密信息,必須要在因果層面鎖死。
只要不在臺面上點破,那么理論上來說…五洲的格局,就不會因此發生劇烈波動。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顧慎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是真的摔壞了腦袋,還是沒聽懂我剛剛說的話?”
冢鬼一怔。
下一刻。
顧慎從隨身攜帶的“神跡之銀”匣子之中,取出了一枚天鞘碎片,在凍湖地底與韓當廝殺所得到的碎片,絕大部分都交給了老爺子,用來秘密制作更多的天鞘武器,以備不時之需。
而顧慎還是留下了一些,自己貼身保管。
“嗤嗤嗤。”
天鞘碎片刺入肌膚,漆黑的詛咒之氣頃刻之間掠入顧慎體內。
“喂。”
他注視著冢鬼,淡淡道:“看著我的眼睛。”
冢鬼望向顧慎的雙眼。
顧慎以指尖熾火接觸傷口。
下一刻。
小巷場景迅速變化。
天旋地轉,睡意來襲,靠在墻壁上的冢鬼,軟綿綿滑到了墻根。
而當他再睜開眼,就來到了熟悉的黑雪山之中,他依舊是那個被困在軀殼中的孤獨靈魂…而面前大雪散開,露出了一道年輕威嚴的黑袍身影。
顧慎與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他雙手按著膝蓋,盤坐在雪山山頂。
“嘩啦啦。”
風雪倒卷,旅者抬頭,注視著顧慎。
“解毒。”
顧慎伸出手,他這一次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只是平靜看著石壁上的“旅者”,他直視著那雙清澈,困惑,迷茫的雙眼。
但這一次。
旅者沒有第一時間給顧慎解毒。
他聲音干枯地笑道:“這么點詛咒這么著急么?”
旅者的精神,明顯好轉了許多。
這些日子。
由于苔原剿殺,顧慎主動汲取了大量的天鞘詛咒,而隨著他一次次來到黑雪山,被困鎖在石壁上的旅者,從一開始的只字不吐,到后面的逐漸開口…現在已經會主動和顧慎交談了。
兩人之間的主被動關系,開始慢慢顛倒。
如今,反倒是顧慎“守口如瓶”。
并不是顧慎不想攀談了。
而是他已經意識到了,這軀殼里的靈魂就是現實世界的冢鬼。
而被長矛和箭雨鎖在黑雪山上的“旅者”,正在依靠著自己帶來的天鞘詛咒,逐漸恢復力量,這種情況與“真理之尺”內的景象,很是相似。
只怕自己來的次數越多,給予它的力量也就越多。
“外面還有事。”
顧慎平靜開口:“先把毒解了,我忙完再來找你。”
旅者無聲地笑了笑。
他其實已經猜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意圖最近的詛咒越來越少了。
只不過旅者永遠不會拒絕。
因為他沒資格拒絕。
對他而言顧慎帶來的詛咒,再小,也不,能錯過。
黑雪山大雪刮過,旅者將“天鞘詛咒”拔除,夢境破碎,場景重新回到了深巷之中,顧慎睜開雙眼,上前踢醒了昏睡的冢鬼。
冢鬼神情蒼白嘴唇干枯,抬頭看著顧慎。
兩人的對視,從現實世界,來到黑雪山,再回到現實世界,好像只過去了短短的數秒,但又像是過去了數年…漫長的死寂之后。
“看到了么?”
顧慎平靜開口。
“看到了。”
冢鬼縮在墻角,聲音顫抖地回答。
然后他小聲委屈地問道:“所以·我到底是誰?”
顧慎看著這個可憐兮兮的家伙。
他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幸運。
如果這個男人,不是縮在墻角,而是在天鞘崩塌之時站起身子。
如果這個男人,不是低下頭顱,而是在巨人拔劍之時伸出手掌。
恐怕現在世界,會變得糟糕很多。
“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人。”
顧慎一字一句說道:“你是我顧慎的朋友,是顧南風重薪聘請的古文專家,是修筑清冢功不可沒的陣紋師,也是引爆稚童當居首功的研究天才…你在這個世界行走了這么多年,你難道不知道你是誰么?這個答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冢鬼把腦袋埋地更低了,他喃喃道。
“可是,最近我總是做夢。”
“我夢到了,那個以頭撞地的大家伙。”
“好了,不如你來回答我的問題一一”
顧慎打斷了冢鬼的發言,他蹲下身子,平靜問道:“你告訴我,我是誰?”
冢鬼怔住了,他抬起頭來,看著顧慎。
這一幕似曾相識。
在黑雪山中,他們便無數次這么“相見”,只不過此刻是在現實世界之中。
顧慎也是黑雪山夢境中的一員。
“你。”
冢鬼張了張嘴。
“在二十年前,有兩個發了瘋的家伙,訂下了兩張不要命的契約。”
顧慎道:“大概上天不忍拒絕瘋子們的追求和理想,所以兩個不要命的人,就這么如愿以償了。他們兩個,一個大概率‘死’在了雪山上,一個大概率‘死’在了永暗里,只不過他們還想再‘活’過來,代價是找到一具嶄新的軀殼。”
這個故事很短。
但對于冢鬼而言,已經足夠。
“這是我編的故事,沒有任何影射和暗喻,不要對號入座。我只是希望你能聽懂其中的內核:有人想‘活’,就有人要去‘死’。”
顧慎淡淡道:“所以你是誰不重要,你想不想‘活’,這很重要。”
兩人對視,如黑雪山中的無數次那樣。
冢鬼怔怔出神。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之中盤旋,掠過。
那些破碎的,復雜的記憶,在巨人呼喊之下,只差一點就想起的記憶…此刻被庭院的陽光,長野的飄雪,諸如此類的簡單回憶給淹沒。
這個并不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這很好做出選擇。
所以·
月光翻過深巷高墻,落滿縮在墻角的男人身上。
冢鬼聲音嘶啞道:“我想活。”
“那么…記好了,記一輩子。”
顧慎冷冷說道:“倒霉蛋,你的名字叫邢云,想活,就按我說的做!”
他站起身子,轉身離去。
“喂!”
冢鬼深吸一口氣,他看著顧慎的背影,高聲問道:“你還沒告訴我!我現在要做什么啊?!”
“你小子活該被壓榨啊。”
顧慎站定身子,沒好氣地說道:“把那張圖紙給我解了,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