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白色衣袖在空中飛舞。
白袖從雪山山窟之中走了出來,他背后的雷界行者緩緩消散。
跌坐在地的老人,渾身都是鮮血。
他的傷口,并沒有快速愈合。
酒神座的紫色神輝流淌在他的衣袍之間,卻沒有浸入血肉之中…很顯然,這縷神力借給白澤生的力量非常有限。
白袖默默看著這一幕。
執掌神座信物紋章的超凡者,才能算是使徒,使徒數量極其稀少,而且要求無比嚴苛,必須要能承載“神臨”才能算是真正的使徒。
畢竟,使徒本身就是為神座降臨意志而挑選的容器。
需有奉獻一切之決意,還需有萬里挑一的資質。
只不過,神座想要贈出自己的力量,卻沒有那么多限制…剛剛被自己斬殺的那個家伙,應該算得上是半個使徒,因為白袖在其身上感應到了極其浩袤和恐怖的神力威壓,如果不立即斬殺,可能會引起后患,而在白澤生身上,則并沒有感應到對應的壓力。
所以,他沒有直接下殺手。
面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老人,白袖還有一些話想說。
血腥之氣在風雪中彌漫。
白袖站在漫天飄落的染血白袖之中,問道:“白露她們現在在哪。”
雪窟空空如也。
很顯然…自己原先的猜測是正確的,陵園內的確有著傳送的規則,而且從剛剛的異況來看,白澤生就能催動規則。
老人低聲笑了笑,“不用擔心她們…我針對的只是你。”
言外之意,這些人都是安全的。
白袖心底輕輕松了口氣,與此同時,還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悲哀。
這個把自己帶出江北的老人,卻是整個白氏宗族中最看不起自己血統的人。
那些入陵園的嫡系超凡者,會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護。
而自己…則是要被除掉。
“計劃之中,是把你殺死,或者廢除你的力量,使你無法再繼續修行…”白澤生努力挪動著衰敗的軀殼,靠在一塊冰冷的大石之上,笑道:“我把你帶出了小城,讓你收獲了萬丈榮光,如今收回這一切,我想,我也是有這個權力的。”
在遇到他之前,白袖就只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孩子。
除了凄凄慘慘戚戚的身世,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白袖沉默了一小會。
其實,他并不討厭長野。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白氏收獲到了溫暖,這里的人對他都很好。
他努力修行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些新的“家人”。
只是…白澤生的所作所為,對白袖曾經的美好回憶,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毀滅性打擊。
這些年來,二長老一直在偽裝,那么白氏的其他人呢?
那些笑臉相迎的面孔里,有多少張,其實暗藏殺意?
他不敢猜。
“既然是為了白氏…讓我成長起來,有什么不好。”
白袖垂眸沉思了很久,最終他望向滿身是血的老人,低聲說道:“我會成為一個可靠的人,家族也會變得更強大。”
“那時候,白氏就不是白氏了。”
白澤生微笑道:“你不過是一個…沒有血脈,不配進入宗堂碑名中的支脈子弟。”
白袖的臉上沒有更多的神情。
他緩緩點頭。
這是代表了理解的意思。
于是,反倒輪到了白澤生有些訝異,他沒有想到,聽到了這個消息…白袖竟然會是這個反應。
“你應該憤怒。”白澤生吃力地說道:“然后一刀殺了我。”
“我也以為我會很憤怒,但其實并沒有。”
白袖淡淡說道:“或許是因為…我早就知道,你們是這樣的人。”
你們,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
一年前…渠龍為自己戰死,他的名字沒有資格進入宗堂。
在那時候,他就看清楚了流淌在這個龐大氏族“古老”血脈中的一些真相。
高傲的近義詞之一,就是排他。
或許他和渠龍都一樣…無論做什么,都注定不會被白氏真正的接納。
“…多說無益。”
白澤生緩緩抬頭。
他看著行至自己面前的年輕人,輕輕閉上了雙眼,聲音沙啞道:“你準備怎么處置我?”
白袖輕輕抬手。
一柄破碎的刀片,從雪地之中自行飛出,懸浮來到了白澤生的面前。
他沉默地看著老者。
那柄不規則的尖銳刀片,就是他給出的答案。
“請便吧。”
白袖予以最后的尊重,背轉過身子。
人生的最后一截路。
他愿意給白澤生一個體面的死法。
“呵…”
白澤生喘著粗氣。
他費力地伸出手掌,接住了那一枚刀片,老人的眼神有些惘然,漫長的一生在此刻變得短暫,走馬觀花一般掠過…與故去長兄一同立下誓言的畫面歷歷在目,那時候他和長兄都還年輕,立志要將“白氏”推助抵達長野之巔,只可惜時代的浪潮實在非人力可攔。
顧家始終是白氏無法逾越的大山。
而顧長志橫空出世的那些年,長野第二的白氏則是淪為了襯托顧家這輪皎潔皓月的一枚黯淡星辰。
其實…白氏也迎來過真正的黎明曙光。
他忘不掉,那個可以與顧長志針鋒相對,覺醒出倒流力量的妖孽人物,當年集全族之力,栽培一人突破界限的提案…便是他提出的。
可惜的是,白氏的巔峰血脈,依舊敗給了顧長志,沒有成為神座。
從那之后,長兄病死。
白家一落千丈,曾一度在長野銷聲匿跡。
他見過真正璀璨的輝光,所以在看到白袖進步速度越來越快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到數十年前的光陰景象,想到那個帶著白氏全部血脈之力的男人,就此消失。
想到無數的遺憾。
以及胸膛里…那一縷不肯熄滅的燎原野火。
白澤生深吸一口氣。
他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的白衣少年,聲音沙啞。
“對不起。”
聲音一出,白袖的眉頭微微皺起。
四方雷力已經裹挾雪層激蕩而起,化為籠牢。
只是,白澤生的頭頂,那枚羅盤再次鼓蕩酒神座的神力,迸發出一道又一道的紫輝,風雪大作,陵園內寂滅的意境瞬間彌漫擴散。
雷光籠牢鎖死了這座大石。
只是…靠坐在大石前那道渾身是血的身影,逐漸被風雪遮掩,整座空間,都被意志之力挪移!
白袖面無表情,看著雷光消散之后,眼前斑駁染血的嶙峋大石。
酒神座的精神力隱沒在風雪之中。
二長老白澤生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道茍延殘喘的枯竭之音在雪原上回蕩。
“對不起…”
“我想…活下去。”
“嗡”的一聲,一縷無形的精神漣漪,擴散開來。
穿林打葉。
掠向遠方。
宮青神情并不好看,他站在一株雪木之上,精神漣漪所及之處,雪木針葉簌簌震顫,大片大片的落雪被震蕩掃開。
他已刻意在此等候了一段時間。
上一次,這縷精神漣漪蕩漾至此,徹底消散。
而這一次,雪木上的枯雪被蕩了個七七八八。
可以看出,這縷精神漣漪的震蕩是越來越兇猛。
進入陵園之后,自己便被傳送分開,來到了這空曠極靜的詭異之地,循著家主之令的感應,踏入雪林,然后…就看到了那一縷潮汐般疊加涌來的無形漣漪。
如果自己沒有感應錯誤的話。
這縷精神漣漪里…似乎蘊含著極其強大的“神之力”!
如果就這么疊加下去的話,遲早要擴散到外面!
陵園內,還有自己的族人。
陵園外,駐守著大半個長野的精銳力量!
宮青取出了自己的令牌。
他望向令牌指引的遠方,神情陰晴不定。
那里究竟有什么東西?
正在猶豫之際,一道溫和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宮兄。”
宮青低頭,只見遠方的雪林之間,風雪席卷,一道輪椅身影,逐漸從雪屑中駛出…顧陸深推著輪椅,微笑問候道:“行路許久,終于見到活人了。”
宮青瞇起雙眼,平靜說道:“你從那里來,剛剛的異象…是什么?”
“一股很強大的精神波動,正在清冢陵園擴散。”
顧陸深沒有隱瞞,認真開口,“想必宮兄也看出來了,這座陵園,此刻正被一股強大的精神妙境所籠罩,而有能力做到這一步的,只有一個人…顧長志。”
宮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只是平靜看著顧陸深,等待著后文。
“我猜測,這縷精神漣漪,是火種的波動,畢竟只有火種,才有這么強大的力量。”顧陸深聳了聳肩,淡淡道:“或許是顧長志要蘇醒了…或許是其他的情況。”
“宮家的家主之令,不斷發出波動,將我指引至此。”
宮青眺望遠方,喃喃說道:“恐怕,漣漪的誕生之地,乃是現實世界中‘巨像遺跡’所在之處。”
“哦?”
顧陸深調整輪椅,與宮青一同眺望遠方,笑著問道:“這是何意?”
“我也不知…恐怕要去一趟,才能知曉答案了。”
宮青搖了搖頭,他忽然問道:“顧兄,你既然從雪林深處回來,可曾看到顧騎麟老爺子?”
顧陸深也搖頭。
他神情復雜地感慨道:“我倒是想找到那位老爺子,只可惜…在陵園內找了如此之久,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反倒是宮兄,來時路上,難道沒有看到他老人家的身影?”
“這個問題,難道顧兄自己不知道答案嗎?”
遠方雪林,響起了第三道聲音。
那聲音穿透雪幕,渾厚有力,伴隨著聲音的蕩漾,一道披著湛藍色族袍的中年身影,緩緩出現,穆家家主穆翼手托一枚風雪明鏡,緩緩走了出來。
“穆翼…這么巧啊,你也來了。”
顧陸深笑了。
五大家中,穆家的血脈能力有些奇特,并不屬于直接增幅自身實力的那種戰斗血脈,而是類似治愈和先知之類的輔助之力。
因此,穆家有一枚禁忌古物。
此物名為“照雪鏡”!
只要有足量的超凡源質,以及精神力,照雪鏡能夠指引出許多事物的“真相”,乍一看,這有些像是蘊含著“占卜術”功效的封印物。
但其實并非如此。
照雪鏡并沒有守陵人占卜術的力量,不能照現未來…但是可以直接映射出眼前的“虛假”和“真實”。
手持照雪鏡的穆翼,將自身的力量注入鏡面之中。
一縷雪線,直射而出,落在顧陸深身上。
真實與虛假,真話和謊言…在鏡面之中流淌,懸浮在顧陸深頭頂之上的雪花,隱約摻雜了一抹黑色。
這是“說謊”的意思。
見此一幕,宮青的神態立即變得凝重起來。
穆翼站定身子,與宮青形成了掎角之勢。
他謹慎地保持了一段安全距離,方才開口:“顧兄,關于顧老爺子的事情…何必說謊?”
顧陸深臉上仍然掛著笑意。
他緩緩轉頭,望向穆翼,無奈道:“穆兄,你真是…”
微微一頓。
顧陸深嘆了口氣,柔聲問道:“不過是入陵這件小事,你何必把照雪鏡這樣的寶物都帶進來,如果被人殺了…穆氏豈不是損失慘重?”
此言一出。
穆翼的神情頓時陰沉下來。
他手托照雪鏡,加大了源質的注入,飛雪圍繞著顧陸深旋轉,每一片雪花都被染成了漆黑之色,遠遠望去,千萬片黑雪圍繞著輪椅上的男人狂舞,這一幕好似災厄降臨。
但其實這是照雪鏡在提醒主人。
此人…極度危險!
黑雪繚繞的風暴之中,傳來了噼里啪啦的骨骼脆響聲音。
“本想一個一個來找的。”
一抹紫色輝光,覆蓋在小腿位置,顧陸深緩緩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他瞥了眼樹上樹下的兩位家主,溫聲笑道:“但既然二位一起來了…也正好省去麻煩。”
說話間隙,上一波精神漣漪散開,第二撥再至。
潮水疊加的海嘯正在醞釀之中。
這一次,此地的上百株雪木都被波及,紛紛震顫,大雪飄飛。
顧陸深伸出雙手,在酒神座神力的幫助之下,他于這座精神力無法延伸的大寒災境,奇跡般地展開了自己的領域。
偌大的雪林,只剩下一片空寂的落雪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