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那玻璃車窗,陳瀾一下就看清了那在車旁停住的一行人。他們大約十幾人光景,除了為那個頭戴斗笠披著大紅猩猩氈大氅之外,余下的全都是玄色大襖,配上身下駿馬,別顯彪悍氣勢。此時此刻,那頭戴斗笠的人正好是背對著她,只看著那背影,她總覺得頗有幾分眼熟,瞇了瞇眼睛便想起了一件事來。
“瀾姐姐,是你認識的人?”
聽到旁邊傳來的這聲音,陳瀾側過腦袋一看,見是張冰云也湊了過來,就笑了笑說:“背對著這兒看不清楚,瞧著背影,仿佛像是我三叔。記得之前侯府傳來過消息,說是三叔今天上路,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記錯。”
陽寧侯府陳家襲爵那段公案,勛貴圈里無人不知,張家母女哪怕是從外頭回來的,也聽說過幾分。因張文翰入,兄長又是一心沉浸于書本,張冰云甚至還親自理清楚過京城中那些重要人事,此時免不了就皺了皺眉頭:“怎么會這么巧?”
這也是陳瀾心中大的疑問。當那群人一一下馬,為的那人不經意似的轉過半個身,看面貌確實是陳瑛無疑,她就知道此時不能再繼續躲在車里不出去,于是定了定神,向張夫人告罪一聲,隨即就從前頭下了車來,又接過了柳姑姑遞過來的帷帽戴在了頭上。
陳瑛的突然到來讓原本“相談甚歡”的四個人頗為意外,一時間各敘各的禮數。陳瑛只在向荊王行禮時面上微微動容,但隨即便又化作了那種陰沉沉的模樣。直到看見戴著帷帽的陳瀾亦走過來,他方淡淡地笑了笑。
“原本還以為今日離城,怕是正好和你們夫婦錯過,不想竟然這么巧。四殿下”二位世,我有些話想對侄女和侄女婿說,還請三位把人借給我片刻。”
羅旭正要接口,只覺得有人在身后突然輕推了一把”立時不做聲了。而蕭朗見陳瑛的眼睛仍在看著荊王,不禁微微皺眉,旋即不動聲色地往后避開了一步。這時候,荊王方干笑了兩聲:“這國法大不過人情,何況我今天又不是以皇親王的身份出城公干,陽寧侯休要這么客氣”盡管把人借去就是。只若是有什么訓誡教導可千百小聲些,我的耳朵很靈的!”
乍聽得這仿佛是在開玩笑,可已經走上前來的陳瀾聽到后一句話時,忍不住端詳了一下荊王。見他一如從前那次相見時到漫不經心和無所謂,甚至還一把毫不在意地拽住了蕭朗的袖,依樣畫葫蘆去拉羅旭時卻被某人敏捷地躲了開來,她不覺露出了一絲笑容。
陳瑛的目光一直跟著離去的荊王那三人,直到相距足足有數十步,他收回了目光,旋即就背過了量著面前的這對年少夫妻,倏然間嘴角掛上了一絲笑容:“土魯番近崛起,王野心勃勃,我這一去肅州,興許三年五載都不會回來,想來三丫頭你是遂了心愿。只是,我這個人沒有什么太大能耐”就是運氣 好,所以但使回來,應當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侄女預祝三叔再建奇功,再次飛黃騰達。”陳瀾垂下眼瞼微微屈了屈膝,語氣不帶任何波動地說了這么一句話”現陳瑛那嘲笑之色濃了,她方抬起頭來。而一旁的楊進周已經接口一字一句地說,“侯爺若是專心致志經營肅州,三五年之后自是另一番景象。”
“你們這是在教訓我?”陳瑛終于收起了那笑容,眸里閃動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竟是倏然又踏上拼了一步”“不錯,是我當初小看了你,沒料到你一個弱質女流”竟能翻手為云覆手雨,把局面硬生生翻轉了過來。只可惜三丫頭”你終究不是男…卜四倒是有些心氣,只在京城這種浮華之地,他想成什么大器卻難!到了我手里的東西,你休想要回去!”
聲色俱厲地迸出這句話之后,他突然大笑了起來,竟是絲毫不顧忌不遠處的那三個人以及周遭各家的隨從們。良久,他止住了笑聲,提著馬鞭在手掌中輕輕敲了敲:“三丫頭,還有楊小,別以為你們得了圣心,又下準了賭注,從此之后就高枕無憂。
未到后一步,事情卻還未必說得準!今天是我去肅州吃風沙,翌日,卻說不準是誰在泥潭里下沉!”
他說著便突然轉身,大步朝自己的那些親衛家將那邊走去,可走到不多遠卻突然站住了,旋即頭也不回地說:“后會有期!”
倏忽間,十幾個人就齊齊上馬,須臾便呼嘯而去,馬蹄聲在凍得結結實實的黃土上出的整齊聲響延續了許久,隨即漸漸變得微不可聞。站在原地的陳瀾望著那消失在官道盡頭的黑影。突然一把掀去了了頭上的帷帽,隨即長長舒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尋些鮮話來說說,又是這些不死心的俗套,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
話音剛落,她的身后就傳來了一聲嗤笑:“楊夫人說得是沒錯,但世人哪怕能忍一時之氣,可嘴上一句話不說卻未免有些服軟,所以大多總要在口舌上逞些利是回來。仿佛多上這么一兩句話,就能扳回落在下風時的狼狽和惱怒了。
陳瀾聽出是荊王的聲音,立時轉過身來,不想卻有人搶在他前頭不屑地哼了一聲:“殿下可是在說自己,沒事就愛在嘴上占便宜的,你不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蕭郎竟是于我如此知心知意!”荊王聞言非但不惱,竟是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這平時做事情陪著小心不能有絲毫差錯就算了,要是連逞一下口舌之利都不行,那人生豈不是絲毫趣味?只你也聽見楊夫人的話了,這剛剛陽寧侯放話自然是沒錯的,只不該沒點鮮意思。要么就該說到時候我鐵定把兒培養得扎扎實實,讓你家小四拍馬也趕不上;要么就該說我手里還攥著你什么把柄,你別高興得太早;要么就像我來些實際的舉動,一味說沒用的干嘛……”
他說到這里,蕭朗終于是變了臉色,當即冷著臉沖楊進周陳瀾以及旁邊湊了過來的羅旭拱了拱手:“今天實在是沒工夫了,改日若有機會再叨擾三位,告辭!”
見蕭朗轉頭就走,竟是徑直上馬揚鞭而去,荊王這仿佛如夢初醒,唉聲嘆氣一跺腳,隨即沖三人一點頭就二話不說追了上去,剩下的三個人不免你眼看我眼,直到那邊兩撥人你追我趕地離開,他們方齊齊大笑了起來,繼而又到了張家的馬車旁。
這時候,本就探出半截身的張冰云忍不住跳下了車,又不解地沖陳瀾問道:“瀾姐姐,剛剛這是怎么回事?”
“沒事,就是走了個不死心的,然后那兩位又鬧了別扭而已。”
陳瀾輕描淡寫解釋了這前前后后的事,因眼看天色不早,她也不想在這大路旁邊的停靠處耽擱太久,又說了一會話,和張冰云相約元宵節看燈,這兩兩互相告辭。
回身上馬車的時候,陳瀾在扶著楊進周的手跨上車轅的時候,見那邊張冰云仍是身探在馬車外沖自己揮手告別,她也忙揮了揮手,可正要縮回頭的時候,她又冷不丁瞧見羅旭騎馬徐徐到了馬車旁,仿佛正在提醒張冰云什么,心底不禁異常高興。
隨著馬車重開始行駛,陳瀾不知不覺就倚靠在了楊進周的臂膀上。呢喃似的嘀咕著陳瑛的臨別瞪言,打趣著很像是那么一回事的荊王和蕭朗,末了她突然說道:“二月羅世成婚的時候,咱們送一組象征多多孫的泥人吧!讓我想想…狀元郎、大將軍、小書生、世家…總之金童玉女湊上十二個,好不好?”
低頭看著陳瀾那滿臉的憧憬,又看著她掰著手指頭數那一些,楊進周心頭不覺有些悵然,隨即突然攬緊了她,又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好,全都依你!你放心,別老是胡思亂想,咱們也會有自己的金童玉女。”
“說什么呢!誰胡思亂想了!”
陳瀾使勁推了推,可卻覺得那臂彎箍得緊了,三兩下之后方放棄了掙扎,只是依偎在那兒輕聲說道:“我只是怕而已…我曾經聽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在私下里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皇后娘娘當年便是如此,只希望我能過得了這一道溝坎。我這一世得到了那許多東西,總不免失去一些運數命教…”…”
“哪有這么詛咒自己的!”
楊進周突然捂住了陳瀾的嘴,繼而方一字一句地說:“不要擔心什么以后,看著眼下就好。縱使是目光再高遠的人,誰能料準將來?我們又不是什么哲人,只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只要一年一年好好享受現在,這不就夠了?”
“那好,你這個俗夫以后要是敢嫌棄我這個俗婦,可別怪我不客氣!”
“遵命,夫人…”
車內傳來了陣陣毫不掩飾的笑聲,繼而則是求饒和喘息,這會兒坐在車轅上駕車的秦虎幾乎有些難以自持。寒風打旋兒似的從身上耳旁卷過,可他的身上的燥熱卻似乎甚。
走了,今天似乎是立春…,肅殺的一冬即將過去,春天就要來了!
第四卷月落星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