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車廂中自然格外悶熱,陽光早就把竹篾卷棚和上頭的桐油布曬得熱了,就連下頭的樺木車板也是滾燙滾燙。角落里銅盆里頭的冰早在駛出汝寧伯府后一會兒就完全融化了,如今半盆子水隨著轎車的顛簸而晃蕩晃蕩,出一種讓人心里煩躁的聲音。
楊進周一向習慣了出入騎馬,但剛剛從汝寧伯府出來,看見母親那蒼白得可怕的臉色,他便二話不說上了車。此時此刻,見母親一言不,只是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他不覺更加擔心了起來,忍不住開口說道:“娘,咱們已經出來了,自然再不會回那個地方去您放心,我雖然不像爹那般文武全才,但也不會稀罕那個汝寧伯爵位”
江氏抬起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隨即笑了起來,又抽出右手來,在楊進周的手上輕輕拍了拍:“說得好,天子賜,不敢辭,更何況你爹當年受了那么大委屈,如今重回宗祠,拿回那座園子也并不過分。想當初你爹就不稀罕爵位,咱們自然更不稀罕…但你得知道,那些將汝寧伯爵位視作自己禁臠的人,必然會以為咱們有那些心思我只是擔心你。”
“您擔心我?”
端詳著兒子那露出意外表情的臉,江氏不禁微微一嘆:“你在朝做官,根基淺薄,本家那里是只有拖后腿使絆子,決計幫不上忙的,而我早已不想再見娘家的人。好在皇上慧眼識珠,竟是給你許了那么一位蕙質蘭心的姑娘。陽寧侯太夫人早年那樣精明強勢的人,我第一回上門時,她竟為了并非嫡親的孫女在我面前那樣坦陳往事,足可見祖孫情重,信賴已深,而皇上更封了她縣主。有這樣的賢內助,我也不怕你這剛強的性子惹來什么麻煩。”
“她是很能干。”楊進周自然而然點了點頭,待到看見江氏正瞧著他,他才醒悟過來,連忙有些狼狽地解釋說,“那回在安園,要不是她想出來的法子,恐怕要大費周章。能夠舍棄莊子的收益安撫佃戶,又收了莊丁仆婦給人生計,這正合爹說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好了好了,欲蓋彌彰”
這一來一回,江氏就把之前汝寧伯太夫人那種話里藏話的陰刻,以及其他人那種別有用心的言語目光全都丟開到了一邊,心情漸漸好了起來:“到了地頭你陪我好好看看,那園子也不知道從前是怎么安排的,如今咱們跟著夏公公先瞧瞧看看,把家底也清算清算,住著大院子開銷也大,總不能還沒辦事就打你未來媳婦陪嫁的主意,那實在是太下作了”
陽寧侯府翠柳居西院正房東次間。
屋子里擺著的冰盆還剩下半截子冰塊,但在這酷暑的天氣中根本不管用,更何況,如今的屋子里除了吳媽媽領著來玩耍的陳汀,還有另兩位不之客,這就使得燥熱的天氣變得更加難捱了。終于,陳瀾再也忍不下陳冰的冷嘲熱諷,重重地將茶盞撂在了炕桌上。
“二姐姐的氣出夠了沒有?”
陳冰最初習慣了陳瀾的不聲不響,可自從陳瀾落水傷了之后,那種不聲不響就變成了綿里藏針,偶爾間甚至有一種凌人的氣勢。此時,見陳瀾一下子站起身來,她只覺心里一縮,但隨即就梗著脖子冷笑道:“怎么,你要在我面前擺你那縣主架子?”
“二姐姐認為我擺不得么?”陳瀾寸步不讓地掃了陳冰一眼,見其為之語塞,她便冷冷地說,“二姐姐有父有母,自然是父母備嫁,如今老太太給的添箱恐怕比二叔二嬸預備的東西都多吧?至于我預備多少東西,那是長輩們該操心的事,哪個大家閨秀會星星念念惦記比較這個,還四處大聲嚷嚷的?至于你說什么楊家的事,如今我還是陳家人,汝寧伯楊家事情如何與我何干”
“你…”陳冰只覺得心頭大怒,可偏偏陳滟在后頭使勁抱住了她的胳膊,她只能狠狠一跺腳說,“只要我在一天,那汝寧伯的爵位你們就休想”
“如果我沒記錯,二姐姐的未婚夫婿只是汝寧伯世子,將來承爵是朝廷認定的事,什么時候是你一言能決定的?”陳瀾眼下已經完全煩了只會胡攪蠻纏的陳冰,說話自然是越不客氣,“爾之蜜糖,我之砒霜,某些東西你當做至寶,可別以為誰都是那等淺薄心思”
“你說誰淺薄”
陳冰終于被怒火沖昏了理智,竟是揚起胳膊要打人,結果她那手離著陳瀾還遠遠的,旁邊的云姑姑早就一個箭步擋在了前頭,手一撥一扭,就只聽陳冰一聲痛呼,旋即整個人就跌坐在了炕上。而扶著她的陳滟也被帶了一下,險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
“奴婢若是再不出手,二小姐預備拿三小姐怎么樣?”云姑姑平日只在翠柳居幫陳瀾照管一些瑣事,不顯山不露水,可她畢竟是坤寧宮出來的人,這會兒兩手絕活一露,頓時顯出了不同來。見陳冰先是一噎,隨即面露兇光要說話,她便淡淡地說,“奴婢是宮中出來的人,只知道一條,長幼之外更有尊卑二小姐出嫁在即,可別為了一時之氣,壞了姻緣和未來”
陳冰看見柳姑姑已經攙扶著陳瀾坐下了,又見云姑姑仿佛是門神一般杵在跟前,這時候才猛然想起陳瀾不但封了縣主,而且這兩個人還是從坤寧宮里出來的,立時打了個寒噤。盡管心頭又驚又怒,可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狠狠瞪了陳瀾一眼,終于就這么站起身,氣急敗壞地摔門簾徑直走了。她這么一走,跟來的陳滟和幾個丫頭卻傻了眼。
陳滟見陳冰那兩個丫頭匆匆追了出去,自己那個丫頭猶豫了一會,竟也跟著追走了,她不由得攥緊了帕子,上前屈膝行了一禮,隨即陪笑說:“三姐姐,二姐姐她…”
“你不用說了,二姐姐的脾氣我知道,云姑姑也只是告誡。”陳瀾一口打斷了陳滟那后頭的解釋陳詞,又看著她說,“你跟過來的意思我也明白,我會請老太太向二嬸說一聲,斷然不至于讓你那份被克扣得太狠。至于其他的,你也知道,你有父母長輩,別人沒法多管。我眼下倦了,六弟剛剛又被二姐姐那架勢嚇哭了,我得去哄哄他,你請回吧。”
撂下這話,她再也不理會陳滟是什么表情,徑直起身進了東梢間。見吳媽媽正在哄著陳汀,小家伙的臉上還留著受驚過度的緊張,她便走上前去,蹲下身拿著手絹輕輕擦了擦他的臉,這才笑著說道:“六弟,以后記著,吵架沒什么可怕的。君子動口不動手,咱們這種家里,幾乎都只有動口的膽子,沒有動手的膽子。”
小小的陳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可終究是拉著陳瀾的一只手不肯放,倒是旁邊的吳媽媽從陳瀾這番話中聽出了幾許暗示的意味。于是,等到柳姑姑進來,說是四小姐也走了,她立時走到陳瀾面前,希望她能把話再說明白一些。
“吳媽媽,你說這兩天六弟常常夜半驚醒,大約是被噩夢魘著了,我覺得興許是三嬸守孝,身體又一直不好,所以就算有心,也無力顧著他。別說是他這么小小的孩子,就是四弟也是如此,老大不小的人了,夜里常常做噩夢。我之前還想著,不如把四弟挪到老太太院子里去,這樣一來有個照應,二來老太太膝下也不至于寂寞。”
吳媽媽聽得眼睛大亮,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但仍是遲遲疑疑地說:“辦法確實是好,可不知道會不會擾著老太太,而且,若是…”
“老太太如今一把年紀的人了,反而喜好熱鬧,家里孫女們一個個出閣,自然理當是孫子承歡膝下的時候了。再說,老太太畢竟是這一家之中最大的長輩,別人豈能違逆?”
陳瀾見陳汀也熱得滿頭大汗,正用自己的帕子死命地抹著臉上和脖子,便吩咐人打水來洗臉,卻額外吩咐了一句多兌些熱水。及至為陳汀整治干凈了,見吳媽媽心事重重地要走,她便親自送到了門口,等重新坐下時,就只見云姑姑和柳姑姑都跟了過來。
“三小姐似乎很喜歡六少爺?您覺得老太太真會答應?”
“他只是個孩子。”陳瀾笑了笑,面色依舊從容,“以后我不在老太太身邊,四弟又是文課又是武課,在家的時候少,有個孩子也能解解老太太的寂寞。老太太對三嬸終究是有憐惜的,回頭只要稍稍一說,她應該也愿意將六弟養在身邊。”
看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對視一眼,仿佛是仍然不無憂慮,陳瀾哪里不知道她們在想些什么,無非是擔心陳汀出了岔子朱氏要背黑鍋。然而,她的出嫁比預想中早太多了,朱氏和陳衍互相倚靠之外,撂下徐夫人卻實是不智。只要陳瑛一天是陽寧侯,陳汀這個陽寧侯嫡子的意義便是非同小可。小家伙實在是可人疼,她真真切切不希望他有什么三長兩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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