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代言人 路小鹿陷入了一陣毫無目的的迷思,然后才小聲問道:“可你為什么要你也是當事人嗎?”
“不,”自稱尾上理的少女斷然否定,“我和這些事情沒關系,我就像待在舞臺后面維護燈光設施的工人,我既不是觀眾,也不是主演。只是因為想找人下點猛藥,我才會在這里和你談話。”
“下、下猛藥?”
“與其說是下猛藥,不如說迫使其面對吧。有些人只要能安于現狀,就只會盯著自己前方的路,把落在身后的過去忘得一干二凈,能敷衍就敷衍,能扔到一邊就扔到一邊。但被拋下的東西不會憑空消失我是為了糾正這一點才做這種事的,至于糾正的過程會有多少人遇難,我很少考慮。我只管糾正。”
說到這里,尾上理示意她上自行車,“說實話,讓你想起這些東西未必是好事,不過我也不是來做好事的,休學跑保險的路小鹿小姐。等你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你自然會一點點夢見你丟失的東西。到時候是哭還是笑,以后又要如何面對,這可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
因為薩什方的科考人員被麻煩事耽擱了,曲未辰暫時在庇護山脈附近的烏蘭德城內住了段時間。合作考察不能一方先行動,再說科考站畢竟是兩國合作,他們只能等事情解決了再去極地。跟她一起過來的中都方科考人員都住在同一家旅館,軍方的人也有陪同。
曲未辰最近帶的學生和她住在同一個房間,名叫薇兒卡,和第一印象不同,是個搖滾樂愛好者,還是個很有文藝范兒的女青年。
按內部報告描述,這個海洋大學的大學生拿著從中轉站發掘的特殊物質研究出了可觀的成果。經過調查,樣本來源是同校的學生,也是內務部找到的新成員。據海場本地的負責人說,這人完全可信。
最近她需要一名接觸過這方面的人幫自己的忙,又不能資歷太高,不然沒法安心輔助她工作。于是趁著兩國合作考察北方極地的機會,她越權取了這位女大學生的檔案,直接把她叫了過來,打算展開長期合作。
當曲未辰走進房間時,她發現自己的文藝女學生正一言不發地倚在墻邊上。在房間另一頭,留著短須和黑色長發的老爺爺正倚在她堆放文件的桌子上,看他的姿勢和神情,顯然是在研究她一路上記錄的日志。
幽靈?幻覺?還是說她沒睡醒?
不對,現在沒到暗時刻,幽靈不會看著這么清晰,她身上的探查器也沒發現她有五感信號錯亂的跡象,——凡事都要用科學的眼光看待。
考慮到她現在一定沒在做夢,所以真的是 但還是好怪啊!為什么家里麻煩的老爺爺會忽然出現在這兒呢?要知道,這里不僅是薩什,還是薩什最北邊的邊境城市,再往北就是軍事禁區了。這個麻煩的老爺爺知道他出現在薩什軍事禁區附近意味著什么嗎?
當然了,雖然說是麻煩的老爺爺,其實老爺爺看著也不老,頂多也就四五十年紀,面如鷹隼,眉頭皺得很深,下巴和顴骨的痕跡像是尖刀削過似的。他看著很精神,完全是個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就是表情有點苦悶。
當年曲未辰還小的時候老爺子就長這樣子,現在曲未辰眼看已經二十七八了,老爺子還是長這樣子,而且看著還更利落了。
也許等她垂垂老矣的時候,老爺子還是不會有任何變化?一代又一代人過去,只有麻煩的老爺爺永遠都不會變,還是那個食古不化的舊時代大俠。
“第二次工業革命已經過去了一百年,戰爭遠去不久,和平日漸穩固,然而對天體運轉的觀測讓我們不可避免地認識到一件事”老爺子皺著眉毛念完了曲未辰在海場寫的日志,他念這段話的聲音頗有種惆悵感,“這是你寫的嗎,未辰?”
“當時在海場查閱了一些內部文件,剛好看到邊境線上的地下墓群入口,忽然就想寫點東西吧。”曲未辰說,“不過老爺子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呢?之前你忽然想看《巨蟒和圣杯》,我特地捎了一盒給你,如果還需要其它東西,直接給我寄信就好了呀。”
“這事不太好用信說。”老爺子說,“我也不想拜托你這么麻煩的事情,但我思來想去,偌大個曲家竟然沒人能顧及得到薩什,也只有你能出得了這個面了。”
也許是因為家風影響,族中成員要么經商要么從政,也有些加入軍方,像她這樣奔著科研去的人寥寥無幾,能得到中都科研所要職、后來還帶頭負責跨國合作考察項目的更是只有她一個。不過老實說,她實在想不到有什么事需要她出面的。
“出面?出什么面?”曲未辰問他。
“倒也不急,此事稍后再談,現在我只想看看這段日志。”
“日志很奇怪嗎?”
老爺子用兩個手指撣了下紙張,然后把頭抬起臉,許多細小的皺紋同時往兩側舒張:“只是思及過往,看到這番話不免多了些想法。當年祖上還相信我們終有一日能引得世人再次覺察上界,未曾想,如今上界也只是你日志里寥寥幾筆文字。”
“那你現在還想著祖上的遺愿嗎?”曲未辰把她從街上買來的許多小東西擺在桌子上,又招呼薇兒卡過來,“給,薇婭!這是我托人捎來的《二十日無戰事》,剛上了薩什這邊的禁映名單,我們倆待會兒一起偷偷看,千萬別讓他們的人看到!老爺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嗎?我不知道你會過來,也沒準備什么小禮物我想想,你對巨蟒劇團還有什么.”“免了,”他嘆口氣說,“看那些西方的東西只是想了解那孩子的想法而已。我和這虛無的時代離得太遠,也不想進一步了解更多此類思想了。”
“老爺子為什么這么苦悶呢?”曲未辰問道,“明明我還待在家族的時候,您看著一直很高興呀?”
“那孩子離家的時候曾問過我,我可曾成了我想成為的人。我以為她找我問詢是想自己找到一個可靠的答案,但最近我發現,她的答案實在太令人苦悶了。”
“她也很虛無嗎?”曲未辰看了眼拿著錄像帶不言不語的薇兒卡,現在的年輕人看著還真是相似。
“我當年想著,該行的義我都已經行過了,這天下也不再如往日那般兵戈四起,人人都有其福祉,安居樂業,也許我很快就能看到祖上都未曾想象過的天下大同。但如今不過百年光陰,當今世界竟成了前人從未想象到的模樣。”
“負面意義嗎?”
“難道還能是贊賞嗎?”老爺子反問道。
“在我還小的時候,老爺子明明還挺欣賞現代生活的。”曲未辰說,“你還記得你當年把武藝書扔到一邊跟我念叨自然科學讀物嗎?看書的時候,你想法設法證明人的高貴,證明我們的世界很高貴,你還告訴我不管其它天體比我們的世界龐大多少,也都是由人的理性發現的自然法則主宰的。結果到那孩子出生的時候,你又把家族傳統的書目撿了起來,把那些科普讀物全扔得遠遠的。”
“那是因為當年我只看到了技術,卻沒看到當今時代的人心。到那孩子出生的時候,你表哥已經決心出走了,既然已經失去了他,我就必須想辦法挽留他的后人。除了傳統以外,我想不到太多可用之物。”
“但家族傳統還是沒能挽留住小亦啊。”曲未辰說。
“我低估了這個時代的虛無。”老爺子說,“放在當年,我們總能在自己堅持的信與義中找到寄托,哪怕思及過往也少有缺憾,可如今一切舊有的都在死去,新的卻未曾出現。她還能在什么中找到自我呢?”
說完不等曲未辰發表意見,老爺子就抬手阻止了她:“罷了,這事也沒什么好說了。我來找你是拜托你幫她一把。她就被扣在北邊的禁區里,雖然你們已經十多年未曾相見了,不過總歸也是表親,想點辦法吧。”
最近幾天過得很尋常,沒人來打攪她,也沒人來審問她。不過每次醒來的時候,曲奕空都感覺自己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畢竟,他們倆被困在同一具身體中。
在一次次長夢中,他們倆的意識互相混淆,在各自的記憶來回踱步。他們的自我認知有時候是他,有時候也是她,這足以讓人懷疑自我認知究竟是否有其存在的意義。
也許他們倆既可以當自己是其中一個人,也可以當自己是其中另一個人,——他們可以既是寧永學,也是曲奕空。
也許即使盲目之神附身了他們,它也會覺得自己是他們倆其中之一。亦或他們倆現在就有一個是自我認知為人的盲目之神呢?
當然,想象是想象,現實是現實,不管他們是什么,她都還被關在棺材一樣漆黑的火柴盒囚牢里。按故事里的說法,被關在黑暗封閉的屋子里容易讓人精神崩潰,不過,這對曲奕空完全沒有效果,——她總是能退縮到回憶之中,她這些天一直在這么做。
夜晚她無意識地做夢,白天她有意識和寧永學結伴,去回憶中看她已經看過的電影;他們倆重新體驗她久遠的童年時代,重新被她家族里麻煩的老爺爺訓斥,重走從山腳到山頂那條長長的石臺階。
她也常常甩開記憶,陷入漫無目的的思考。她一邊來回踱步,一邊細細回顧從旅館遇見曲陽直到現在的一切細節。
她還把寧永學觀察到的和曲奕空觀察到的一一比照,試圖從中總結出不同視角下的看法偏差,總結出人類行為的一些規律。
問題在于,他們倆并不能代表尋常的人類,他們倆不能代表任何群體,他們倆就是偏執又瘋狂的他們自己,別無他處可尋,所以從他們倆的行為中總結的規律也不適用于任何人。
隔了一天之后,終于有人來找曲奕空了。前一天晚上她也睡得很好,所以今天清晨她神采奕奕,看著比在外面巡邏的薩什士官更有精神,可能整個軍事禁區都沒有人比她更有精神了。即便現在,曲奕空也有心思觀察自己眼前的士官,把思考此人的目的、來由和去向當成自己的消遣。
黑色全封閉面罩,黑色防護服,灰白長發在腦后扎成一束。這人個頭很高,身形也很矯健,除此以外看不出太多東西。
“全封閉的隔音房間對你沒有任何效果。”那人說道,是個冷漠的女聲。
曲奕空點頭同意。“你封閉得了我周圍的環境,但你封閉不了我的思想。也許你們可以餓死我,但你們肯定沒法弄瘋我。”這話不止是她一個人在說。
“我謹慎表示同意。我本來提議把你關到精神失常為止,不過凡事總會出變化。”她說,“你是南邊貴胄的后裔嗎?”
“她交待了?”
“小孩子什么都沒交待,我們也不想對一臉痛苦的小孩子怎樣。”
“她一臉痛苦?”曲奕空有些詫異。
“不行嗎?”
“她是個很容易就能開心起來的人。她一臉痛苦總有什么理由。”
“也許是因為體型最大的那只狼被感染了吧,它一直處于慢性死亡的痛苦中。”士官平靜地說。
“頭狼被感染了?”
“確實無疑,這也是許多年來的第一例黑色黏質擴散事件。現在有一大批科研人員圍著它的隔離網做觀察。”
看來一些事情還是沒能逃得過,曲奕空想。
“那你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有人找上門了。”
“內務部?”
“內務部?這話說得可真荒唐,若不想引起外交事件,兩邊的內務部最好別把手往外伸。”士官說,“來找你的是中都科研所的人,也是合作考察項目的主事者。她多方交涉,然后付出了一些東西要索回你,你知道她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