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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糟透了,壞到極點了

  “經典畢業季表白,我大開眼界。”寧永學一邊感嘆,一邊搖頭,“青春真是美好啊。故事里真正的男主角,說得就是你這種人吧。”

  “你在說風涼話?”

  “我真心實意。”

  說實話,他背后的宅邸和他是兩個世界,但她背后的狩獵小屋和她也是兩個世界。

  只要低頭一瞥,就能看到墻角長著很多霉斑和蘑菇,木頭也被濕氣泡得發脹。狩獵小屋外面的空氣還能稱作清新,但內里其實都是些動物毛皮、內臟和爛菜葉子的味道。

  青春這回事對曲奕空是存在的,但是放他這種十來年里都在森林狩獵的人身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青春,放他表妹身上其實也一樣。

  或者,這個詞本來就是近現代教育體系穩定以后發明的概念。對他這種六七歲就給動物剝皮、制作殺傷性陷阱的人來說,它不存在,對更早的年代里十三四歲就在煤窯里挖礦的勞工來說,它也完全是胡扯。

  這是他從諾沃契爾卡斯克到海場感受到的最大區別之一。

  曲奕空身體后傾,依舊看著狩獵小屋黑咕隆咚的房梁。“總之我哪邊都沒選。”她說,“你說我倉皇逃竄也好,說我狠心拒絕,讓這世上多了兩個傷心的少女也罷,反正,我嫌太麻煩了,所以我的友誼是結束了,再也回不去了。”

  見她快要躺熊皮上了,寧永學用力把她拽了回來。

  “罪孽深重啊,曲少俠。”

  他眉頭緊鎖,表情沉痛。

  曲奕空眉毛又是一擰:“曲少俠待會就要殺你了。”

  他又微笑起來:“那你說說看,你房間里的藏品能頂我多少條命?”

  “你的發言真是一點也不叫人意外啊?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曲奕空掃視她臥室里陳列的藝術珍品,“只要從這里帶走幾件東西,差不多就和卷走巨款是一回事吧。”

  “只是你們家的藏品太驚人了而已。”寧永學說,“介紹一下?”

  “那邊是當年最后一個皇帝的山水畫,雖然他是亡國昏君,不過也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爺爺說是他當年從一座著火的行宮里搶救的。那邊是蘇林的作品,這邊是前前代王朝的官窯瓷器。”

  曲奕空扭動右手,食指精確指出每個擺設的位置,“當年天下大亂,爺爺搶救了很多前人的藏品,那邊的畫本來會被燒掉,那邊的瓷器本來會被賣到境外。他說自己救了不少人,但也殺了不少人。”

  寧永學眉毛一挑:“然后都帶進了你們家?”

  “爺爺說是盡他所能了,”曲奕空側臉看來,“這樣等安定下來,也能多留一批文化遺產。”

  “或者說流落到你們家族手里?”

  “他說總比燒掉或者賣掉好。”曲奕空說,“后來九成都捐了出去,大多都放在都城的博物館里,其它也都禁止流出,只能放在我家的祖宅里擺著。我很想說那九成是無私捐助,絕無他意,實際上都換來了家族的社會地位。”

  “你爺爺可真是太夸張了,現實生活里的一代大俠嗎?”

  “他說自己只是順應時代,畢竟當年多災多難。”

  “以后有朝一日,你要繼承這一切吧,”寧永學托起她的手,“有什么感言或者想法嗎?”

  “太無趣了。”她說得很坦然,也很豁達,“從來沒想過,也沒考慮過。”

  “那你想過跟人私奔嗎?我帶你去的地方,他們絕對找不到。”

  “嘖......你這家伙怎么總能把話題拐到這事上來?”曲奕空搖搖頭,“我先說好,這事放上一代還有可能,但這一代已經不可能了。”

  “哦?為什么?”

  “你不是說跟人私奔嗎?這就是我爸的想法,爺爺同意了,條件是把我送到祖宅撫養。”

  “好復雜!”寧永學睜大眼睛。

  “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錄影帶。”

  “好吧,既然你不在乎,那我也不會在乎。”

  “不管你怎么想,這些事情總該夠了吧?”曲奕空從腰間抽出短刀,“我要結束我們倆的夢了,接下來就是回現實。不管你掌握了什么道途,用它,我也會用我的,所有負面情緒都由我們倆共同分擔,希望你那邊不會比我更糟。”

  這可未必,寧永學想,他掌握的可是血之密儀,惡名昭彰都難以概述。

  ......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倆幾乎快被凍僵了,皮膚都有些發脆。

  這是寧永學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夢,只是夢里全是本該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曲奕空的身影,還有對他來說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世家故事。

  他們在記憶的交界處漫步了很久,作為一個只是流著中都血的薩什獵人,寧永學旁觀了一出傳統武俠劇,作為一個從家族出走但遲早要回去的大小姐,曲奕空坐在黑熊皮上,聽了很久的半夜狼嚎。

  說是各自經歷對方的童年,其實只是站在窗外觀景罷了。寧永學對她的琴棋書畫一竅不通,曲奕空在他記憶里的見聞,其實也和隔著屏幕看電影沒區別。

  他既沒有也不打算在她臥室里受她指導,鉆研怎么陶冶情操,至于她會不會去諾沃契爾卡斯克,——就算會,她也聽不懂薩什話。

  也許她已經看過了自己的童年,但她相當于沒看過,她根本就聽不懂那兒的人們在說什么,所以,她也只能談論自己在海場中學的事跡了。

  寒意刺骨,云層黑暗無邊,短刀橫在他倆臉上,兩人卻一時半會有點沉默。

  若說夢中只是順著對方的足跡漫步,這事已經夠詭異了,現實還要詭異得多。

  坦誠地說,這一刻的體會絕對不止是感官共享,也不止是承擔雙方情緒。倘若一個人只是單獨在自己的軀體里存在,那他肯定想象不了兩個人格一起影響兩個身體的感受。

  他覺得眼前這家伙好像在他的身體里駐留了片刻,還試著蜷曲了一下右手手指,等想起自己右手已經廢了,才回到她身體里去。他的眼和手就是她的眼和手,反過來也一樣,他似乎能勉強蜷曲她的左手,甚至把那柄短刀稍微晃了晃。

  他知道了她現在正思考怎么調整姿勢,刺穿他的心臟,讓他多感受點痛苦,簡直就是心無旁騖了。她也知道了他現在正在考慮怎么把她帶去諾沃契爾卡斯克,走上一條漫漫回家路,要是在路上發生點什么就更好了。

  兩人的想法簡直就是南轅北轍,沒一個思考怎么對付洛辰和敲門人的。

  佩戴銀刺的時候,雙方沒有隱私,她的頭腦就是他的頭腦,往他的頭腦里填滿了思維和情緒,其中有殺意,也有不安。

  寧永學從沒想過他真能擁有這些情緒,——哪怕是別人分給自己的。

  這種感覺不好形容,雖然和他最深處的本能還隔了層霧,但他確實是感受到了,如同海灘上的砂礫受風吹動一樣。

  無邊無際的黑色云層已經不分上下左右了,視線也有些模糊。他勉強拿左臂抱住她的纖腰,自己張開右臂,由她左手從他身體一側穿過,把刀尖抵在背后。

  “你能輕點嗎?”寧永學對她勉強擠出微笑。

  “要是你能停下胡思亂想,別還沒出公寓就想得這么遠,我就能輕點。”

  “這很難做到啊!”

  “那就專心用你的道途。”她把刀往他后心刺了點,痛得他直咧嘴。“痛了嗎?”曲奕空問。

  “非常痛,曲女俠。”

  血滲了出來,凝結成冰。寧永學本來以為感覺會和先前相似,只是感官強化,但強烈的渴血欲望忽然從對方心中回流了過來,激發了他的肉身和靈魂。

  這一瞬間,他也感受到對方的驚愕,畢竟渴血和單純的殺意完全是兩回事。曲奕空本來以為是他倆共同承擔她的殺意,沒想到銷魂秘術竟然激發了渴血的念頭,相互混淆,成了更扭曲的情緒。

  “真有你的啊,寧永學,”曲奕空喘口氣,似乎竭盡全力才把她更扭曲的情緒壓抑下去。她把臉湊到他跟前,近得幾乎能吻到他。“幾千年以前就失落的道途是吧?”她聲音嘶啞,“百聞不如一見,這回我確實體會到了。”

  “一個道途而已,你個世家子弟有什么好在乎的?”

  “古老的儀式正因古老才更非人、更扭曲,離所謂的真知也更近。至于我們......為了活在現代社會,家族已經放棄太多了。”曲奕空目光閃爍,“剛才我還只想割開你的喉嚨,現在我卻想咬下去,咬的滿嘴都是血,你能感覺到嗎?”

  “我確實能。”

  “真是頭疼。”她用力把刀從他背后貫入,從胸口刺出,把銀白色的刀刃抵在她自己胸前。“該你了。”她說,“握住刀刃,往前......”

  “我怕痛,不敢握。”寧永學表情沉痛,感覺血從唇邊涌出。

  “你不是會裝硬漢嗎,寧永學?”

  “拜托,女俠......”他一邊咳血,一邊強笑,“你都知道了,我還怎么裝?根本沒必要忍吧?”

  “你這人真是我平生僅見。”

  寧永學張開雙臂,用力把她柔軟的身軀抱緊,刀刃立刻穿透她胸口,從她背部鉆出。他把下巴搭在她肩上,多少想張嘴再說一句,但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于是他只能盡力去想:第一次擁抱的感覺怎么樣?

  “糟透了,壞到極點了。”她低聲呢喃耳語,“你完全是個詐騙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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