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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請走進畫中,加入我們

  路小鹿總算是點了點頭,好像晚點進去就能讓她緩口氣似的。

  “你先靠墻坐吧。”寧永學說,“我看看墊子在哪兒......”

  “用......用不著這么麻煩,”路小鹿卻開口說,“我......我習慣坐地上了,只要有張破布,我就能在電視機前面待一下午。”

  “你不是要當有錢人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有錢人該怎么樣,可能要從買車開始吧......電影里一到有錢人出場,總會開著私家車過來。”

  “你在家是怎么過的?”

  剛接口問話,寧永學就后悔了,他不該提起路小鹿的家庭問題,可能用恐怖片嚇她都要更好點。她本來剛緩了口氣,表情有所好轉,幾乎能看到一點勉強的笑回到她的小臉上,此刻,伴隨著對家中舊事的回憶,這點表情再次消逝。

  “怎么過嘛......記得比較清楚的,就是兩個哥哥占著電視放血漿片吧,其它好東西還要讓給更小的弟弟和妹妹。我的年紀剛好不上不下,也不招家里人喜歡。我沒法跟哥哥搶東西,還得聽爸媽的話,給更小的弟弟妹妹讓東西。他們真的生了好多啊......”

  說完這話,路小鹿就陷入漫長的呆滯中。她目光空虛,瞳孔渙散,眼睛一閉就想把臉往膝蓋里埋。

  寧永學沒辦法,只好在墻角鋪開一張小布墊。“變成有錢人的第一步。”他指指坐墊,“先從給你屁股下面墊東西開始。”

  她點了點頭,勉強抬起屁股,然后換了個地方繼續陷入呆滯中。

  寧永學在她面前盤腿坐下,把背包擺在手邊翻找食物,最后掏出紙包著的牛肉干,又取了一瓶水。

  他打算撕開自己風干的牛肉給她吃點,然后給她再灌點水喝。

  這家伙從昨天餓到今天,還沒吃過東西。從剛才開始,她就走得特別慢。寧永學實在不想浪費力氣背人走,能讓她有力氣自己行動,還讓是她自己行動得好。

  不過,等他把牛肉干遞過去,才發現路小鹿已經完全把臉埋進膝蓋了。她拿頭頂對著自己,拿腦袋后面的小辮子對著天花板。她完全開始當鴕鳥了。

  寧永學伸出兩只手,順著她的兩頰把她的臉托起來。“還能應聲嗎?”他問。

  路小鹿靜靜地盯著他,但聲音微微發抖。“我是不是......已經死過一次了?”

  “是這回事,不過你是怎么發現的?”

  “存折密碼......只有快死的時候,我才會告訴別人。”

  看來這串數字就是路小鹿信奉的神靈,或者說是土著人崇拜的圖騰了。可以說,在她眼里它不僅是一串數字,更是一種神圣的符號,可以從過往的生活里拯救她自己。

  “你說得不錯,”寧永學感覺她快哭出來了,他非常想從這家伙臉上硬擠一個微笑出來,“當時我們都快死了。我想找你要個特別重要的秘密,結果你就告訴我這個。”

  “它就是我后半輩子的希望。要是不能攢夠錢,以后我就要在破落的租屋里老死了。”

  “呃......”

  “輟學,待業,找個路子每天四處跑出租,可能還是爸爸以前跑的那輛。等過了十來年,再隨便找個不認識的人相親、結婚、像爸媽一樣養很多很多孩子。本來希望孩子們長大能幫我養老,結果自己又過得更苦了,除了幾個自己偏愛的孩子以外,也付不起其它孩子的大學學費。然后,他們也像我一樣輟學去找工作,換個租屋去住,這樣的日子一點也看不到頭......”

  她的聲音虛弱無比,即便在這個安靜的走廊,說到后面他也幾乎聽不見了。另一方面,這話實在太現實,跟白尹完全是兩回事,安慰的發言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套過來。

  “死和生活,哪個更恐怖?”他只好問。這家伙的臉一直往下低,他不得不一直把她往上抬。

  “都很恐怖......”路小鹿說,“我怕貧窮的生活要跟我一輩子,但我更怕死。能勉勉強強活著,當然還是要勉勉強強活著。”

  “為了勉勉強強活著,你該吃點東西。”

  “我感覺特別焦慮......完全沒法下咽。”她目光虛無。

  “咀嚼呢?”

  “嘴也張不開......”

  寧永學同意她的說法,于是他左手捏住她的小臉,右手掰開她的嘴巴,把撕開的牛肉干塞進去。路小鹿沒什么情緒,只是淚眼朦朧地盯著他看了一陣,嘴里嚼著這塊干肉,然后她又咕噥著說:

  “太、太干了,咽、咽不下去。”

  他把水瓶的蓋子擰開,對著她仰起了點的臉往嘴里灌,結果她喝一半嗆住了,噴了他一臉水和唾液,自己在旁邊直咳嗽。

  “對、對不起!我這就找快布擦干凈。沒、沒有布,衣、衣服......”

  路小鹿驚慌失措地起身,跪在他面前,拿手挽著衣袖在他臉上抹,抹了好久才勉強擦干凈。

  “剛才你噴了我一臉水,現在正常點了嗎?”寧永學問。

  “正、正常點了。”她眼光飄移,非常心虛。

  “不會去找生大米兌廁所水了吧?”寧永學又問。

  “不、不會了。”

  寧永學點了點頭,提著背包坐到她旁邊。“精神萎靡不振就睡一陣吧,我到時候叫你。”

  ......

  大約在半夜十一點,寧永學就叫醒了路小鹿,跟她步入走廊,如同走進畫展的尋常旅客。

  和剛走進集市一樣,眼前只有潔凈的長廊和色彩明亮的風景畫,白熾燈光很刺眼,片片樹影在畫中青翠的草地上招展,有時候仿佛從畫里傳來了蟲鳴和鳥吟一樣。

  起初,這些風景畫還很自然,后來色調逐漸變暗,線條也越來越尖銳。最后他們走到前后都不見出入口的地方,墻壁已經一片泛黃,風景畫也變成了遠近不同的黑影和單色背景布。

  要是寧永學猜得沒錯,畫里面都是些空殼人,但他暫時猜不出來這畫展有何危害,他也不想被許多只黑色小手拖到畫里去,把自己體內掏成空殼。

  “來、來、來了!”路小鹿又把菜刀端了起來,還不忘一手抱著他胳膊。她臉上冷汗直流,好像永遠都沒法習慣這一幕似的。

  話音剛落,寧永學竟看到空殼人環繞著他們站了一圈又一圈。他們相互擠挨著,不留任何縫隙,仿佛是要用身體畫出許多個同心圓。

  和集市的空殼人有所不同,這里有人全身漆成黑色,有人全身漆成血紅色,有人全身漆成慘白色,仿佛有三色油漆從他們頭頂一直往下淋,浸透了每個人的身體——眼珠、口腔、頭發、衣服、所有皮膚都從內而外浸透。

  “你是第二個。”一個全身漆黑的空殼男人對寧永學說,然后又轉向路小鹿,“你是第三個。”

  居然有空殼人具備思考和發言的能力......真是古怪,這是他們后來誕生的思維,還是他們生前殘留的思維?

  “完美無暇的三角形結構,”空殼男人用僵硬又破碎的發言說,“和諧,穩定,吉兆。漫長的等待已經結束,請走進畫中,加入我們。”

  “第一個過來的是誰?”寧永學問了他最關心的事情。

  聽到這話,一個全身漆成血紅色的空殼女人在他身前展開胳膊,指向畫展另一端盡頭。“那時她跑得很快,不過她猶豫了,只是一念之差......她差點失去難得的機會。”

  情緒的殘留,寧永學想。

  這話的含義非常明顯,第一次經過畫展時,曲奕空毫不猶豫地沖破了空殼人的包圍,留下滿地切開的殘骸,自己也抵達更遠方;第二次經過畫展時,情況不明,畢竟寧永學當時選擇和路小鹿一起等死,在租屋里待了二十天;到了第三次,曲奕空明顯因為自己殘留的情緒猶豫了片刻。

  就是這片刻猶豫,曲奕空就進了畫里。這么一想,就算他像第一次一樣不按電梯按鈕,他也沒法在半途看到那家伙。

  按空殼人的說法,他們要等著湊足三個色彩構成三角形,然后就會扭轉一次生命,把人的內在掏空——黑色,血紅色和慘白色。

  “她已經進去了,你還在猶豫什么?”

  聽了這話,寧永學立刻回過頭,但路小鹿消失了,可能已經在某幅畫中了。

  “別擔心,我不會分開你們。從開始到結束,一切都毫無痛苦。不如說,遺忘才是新生。已經有很多可憐人逃到這邊了。敲門人沒法進來。我們的家庭溫暖祥和,歡迎每一個落難者。”

  這么說來,在洛辰的儀式里總有些人能逃進畫展,聚集起來的空殼人就會把他們抓起來,拽入畫中。他們強迫人們遺忘過去,加入自己詭異的大家庭。

  洛辰說他們走不了多遠,話里的意思,也許就包括這個古怪的畫展。

  此時寧永學已經分不清是哪個空殼人在說話了,他只能看到漆成血紅色的空殼人走到他面前,伸出了雙手。

  “把它們給我。”她說。

  寧永學和她對視了一陣,然后放下長管槍和斧頭,把背包也掛在她手腕上。

  她閉上眼睛。“這斧頭染了很多血。”

  “我不否認。”

  她又睜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寧永學。她和他附近的所有空殼人一樣,——面目和面具差不多,表情僵硬又木然。“世俗的武器在這里沒用,待會兒,她會用她自己的刀劍。”

  “我呢?”

  “你可以在畫里選一把。”

  “呃,我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家伙莫非想讓我跟曲奕空決斗?為了什么目的決斗?她是不是在拿我開玩笑?

  “別擔心,只是決定你們各自的原色。黑白紅有高有低,決斗卻無傷大雅。你無須擔憂死傷,畢竟,我們總是在修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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