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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異境

  ......

  從安全局大樓三層往下,沼澤已經完全占據了建筑,墻壁都被侵蝕得鼓脹起來。墻皮蜷曲剝落,每面都被漆黑的苔蘚、藤蔓和荊棘覆滿,——這些植物沒有其它任何色彩,看著像是腐敗的血管。

  幾株輪廓如毒蛇的黑色古木從沼澤深處探向走廊,枝杈尖銳蜷曲,像是野獸的利爪,末端觸及地板,緩緩舒張著,散發出一股迷離的甜香。

  寧永學不由得停下腳步。

  他稍作凝視,目光穿過交錯的枝杈,看到一個身份不明的活人被樹木串在繁茂的樹杈深處,就像托在嬰兒酣睡的搖籃中。

  氤氳黑霧環繞著那人流動。

  那人全身都是豁口,像是用匕首劃過的紅酒袋子,往下流淌血水,浸染著刺入傷口的枝枝杈杈。

  大股血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被汲取,滋養樹木生長,他的身軀也逐漸干枯。盡管如此,那人依然面帶微笑,神情溫柔似水。

  他用自己刺瞎的雙眼凝視古木,仿佛擁抱情人一般撫摸著崎嶇的樹皮,低語著難以分辨的愛情的嘆息聲。

  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是種自然現象,絕非人影分離的囚犯可比。

  妨礙行動也好,探查安全局也罷,詛咒囚犯們總能有個理由,但有任何必要硬造一個巨大的林地,還得鋪好荊棘、樹木和苔蘚地勢嗎?

  總不能是為了提供視覺享受,再說這地方也沒人打牌。

  他不由得聯系到雙生之禮的禱文,想到沼澤和林地,想到劃破脊背的荊棘和纏繞雙足的根須。

  如今他已親眼看到了絕大多數實例,哪怕只是冰山一隅,也能證明禱文不只是隱喻。

  也許人們順著道途前行時到某處,就會陷身于困苦扭曲的異境跋涉,而通過某些途徑,人們也能召喚它們侵蝕現實,就像往湖泊中倒入墨水。

  一切都是猜測。

  “你不繼續走了?感謝那邊的人體警示牌,至少他讓你多了點耐心。”白尹在他身后的臺階上說。

  她一邊說,一邊拿探照燈對著樹中人晃了晃。他笑得非常甜蜜,像是在做美夢。“要是你落在里頭,滿身都刺著樹枝,你會夢見誰呢,詐騙犯先生?”她問道。

  寧永學回過身看向對方,一時半會沒說話。他總不能說自己從沒做過夢。

  “雖然我想說點更難聽的,不過看你一臉猶豫,連話都不會說了,還是很難得。”白尹又把探照燈光晃回來,對準寧永學,“可以別木然地盯著我發愣嗎?”

  他又想起了白尹站在樓梯口陰影中打量自己的神情。“剛才我在樓梯口受驚了。”寧永學搖搖頭,他似乎有些困擾,“我是說真的。”

  “一路過來怪物沒嚇到你,我卻嚇到你了。”

  “你比它們更出人意料。”

  “你可真會說話。”

  寧永學往身后的窄樓梯退回一步,站在她身旁。“當時你躲在陰影里一聲不吭,看著像個女鬼,我差點以為你要異變了。”

  白尹關上探照燈,很快附近又陷入一片黑暗。探照燈的電池畢竟是有限的。

  “我可沒躲起來,只想往下一層走,這是我們說好的。”她眺望著黑暗的走廊說,“不過,當時看你的小動作,我就覺得你很奇妙,像是在舞臺上扮獨角戲。”

  “你都看見了什么?包括心理活動嗎?”

  “我會猜測,”白尹說,“只是猜測——你覺得我還站在顧叔旁邊;你覺得我聽見我爸叫我,所以我就猶豫了;你覺得我該往前半步,然后又往后半步,反正就是動不了,不知道該往哪走。當時你沒怎么多想就想往旁邊伸手,要我猜......”

  “不能是想拉住你的手嗎?”

  她笑了:“不合你的風格,分明就是想搶探照燈。”

  “確實不合。”寧永學只能聳聳肩。

  “跟著就是拋棄所有人,一個人往后退吧?這是什么?某種奇怪的本能嗎?”

  是的,是本能,對一個僅僅信任自己的人來說,這就是本能。畢竟正常人幾乎不可能接受他的行為邏輯。

  “我多少還是把你當成了迷途少女。”寧永學說。

  “迷途少女嗎?用詞是很文藝,但你可真會說笑。就算你走上迷途了,我也不會走上迷途。你才應該看看你自己,冒險家先生,一路追著所謂的秘密無法自拔,看著和掛在樹上做夢的人也差不多。”

  也許她說得對,他以自我滿足的方式追尋著秘密,和常人不大像,反而和做夢的人很像,心無旁人,也不在乎危險性,——最多不過是把危險降到勉強能容忍的地步,然后一步跨入其中。

  “我已經習慣了,”他說,“不過我沒法讓別人習慣。”

  “剛才我要怎么才能提醒你,你一臉迫不及待,又急躁,又神經質,連自己的處境都看不清了?在你挨個擊殺那群布娃娃的時候?在你突然一聲不吭抬腳離開的時候?還是你站在拐角一臉遲疑,瞳孔沒有焦距,陷入漫無邊際的懷疑和沉思的時候?你自己能看到這些嗎?”

  寧永學轉過身,對她舉起手:“我投降,我輸了,非常抱歉。”

  白尹偏了下目光,避開他的注視,仿佛要端詳墻上黑色苔蘚的輪廓構造一樣,不過,很快她又轉了回來。

  “不必介意,”她說,“在你挨個開槍打爛布娃娃的時候,我已經想拋下你先走了。你留在那兒還能給我們墊背,不會拉著其他人一起發瘋。不過,當時我也沒想到,我拋下你的速度還沒你抬腳快......簡直毫無征兆。”

  “是嗎!”寧永學放下手臂,點點頭,“那我良心就過得去了。”

  “你可真是不賴。”白尹眉頭稍蹙,“變臉就像翻書,剛才還在懺悔,然后又滿臉開朗了。”

  他只能保持微笑,畢竟她也沒說錯。

  “我只是介意你會介意的事情。”寧永學攤開手,“不過話說又回來,要想通過走廊,也許該準備全封閉的防毒面具。你有什么印象嗎,英雄小姐?”

  他還是需要她引路,這事自己一個人沒法辦,除非他敢一次又一次使用窺伺。

  “你覺得我是什么?”

  “嗯......”

  “看起來像是人類的外部記憶芯片吧,是不是?真沒想到,其他人都在安全局和古老的恐怖相會,你卻能先人一步走進科幻電影。想來切下你的四肢換成機械義肢,其實也很順其自然。正好你痊愈得很快,即使在黑診所把電纜線插遍全身,也不會出什么大礙,是吧?”

  “呃,我完全不懂科幻創作,你還不如問我裂顱妖的傳說。”

  “嗯......比如?”

  “比如它從哪個古老民族起源,具體的時代和衍化,諸如此類。”

  “你可真是老派。”她端詳著寧永學,“我對森林和狩獵沒有實際感觸,跟了你一路,還是覺得你和海場本地人沒區別。只有這句話特別真切,聽了我就覺得你從諾沃契爾卡斯克來。”

  “為什么?”

  “我們只關心裂顱妖在血漿片里怎么吃人。”

  “我在老家只能看些古老的神話典籍。”他聳聳肩說,“雖然海場的公寓房間里擺了臺電視機,但我只看新聞報道。”

  事實是他根本沒開過公寓的電視機,不是在寫稿讀資料,就是在劃下次考察的路線。

  “好吧,不像森林先生的森林先生。”她搖頭說道,“說回防毒面具吧。我記憶是不錯,這點我不否認,但我當時的印象已經有年頭了。我沒法保證防毒面具還放在那兒。”

  “當初是哪些庫房?”寧永學問她,總得試試再說。

  “一層三號,靠左側往里;三層五號,靠門往右;四層二號,靠右側往里。”白尹用探照燈從下往上挨個示意,每說一句就停頓半晌,“再往上走我們就得回去了,估計會被逮住吧......十有八九。到了那時候,你可得祈禱我爸能給你好臉色看。總之,附近的庫房就是這些。安全局大樓的中小庫房很多,擺放也很亂。”

  “你談論這棟現代城堡就像我談論森林。”寧永學說。

  他覺得白尹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特別優于常人。不過,她似乎根本沒打算利用,更完全沒當回事,既缺乏努力的動力,也缺乏前進的愿景,甚至都不想應付長輩。

  她說話的方式也是,除去當時接近崩潰的一次以外,她的語氣都讓人摸不透情緒,仿佛本來就沒有什么情緒。

  “我還小的時候,父母剛搬到這邊,屋子也還在裝修,我差不多就住在安全局里。認路也好,必要的沉默也罷,都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性。”

  白尹說著朝往上的階梯側過臉,把探照燈也打開。“我想也只有四層能去了,”她的目光穿過狹窄的樓梯間,向遠方投去,“要是你還沒放棄,就趁著他們還沒下來快點動彈。”

  她自己缺乏愿景,卻很愿意照顧別人的希望......真是奇異。

  寧永學請她帶路。

  “那就出發吧,詐騙犯,拿到防毒面具就回來。拐兩個彎經過角落的衛生間,再往前直走就能到監牢入口。”她說道,“但愿我還能在自己的枕頭上醒過來。”

  “至少你能拿我墊背。”寧永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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