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拙誠試探著問道:“馬驛鎮的經濟情況怎么樣?就是…就是他們那里的農民比你們這里的農民富裕不,有錢用一些不?”
姜雨嘉奇怪地看了郭拙誠一眼,心里想到了什么,本想阻止多嘴的哥哥說,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
姜元超說道:“狗屁!除了一條好一點路,除了一周有兩趟班車,什么也比不過我們這邊。你說說他們怎么可能比我們這邊有錢?他們交的錢比我們多,什么農業稅啊、提留款啊,什么辦校費,什么交通維護費,他們那邊的農民買化肥都比我們這邊貴。
他們鎮上的三個工廠不但不賺錢,反而年年吃補貼,不但問上面要補貼,還從下面農民手里要補貼。說是說可以安排農民到工廠里做工,可是進去的時候首先要交一百元,工資名義上是十八元一月,可實際上從來就沒有發過工資,不是用那些沒人要的產品代替,就是家里的提留款代替,反正就是沒有現錢給你。以前很多人搶著去,現在沒人愿意去了。工廠一團糟,但當官的卻肥得流油,工廠里的小領導都有鳳凰自行車、滬海牌手表、抽的都是過濾嘴香煙,衣服都是的確良的…。真是可憐哦,幸虧我們不是住馬驛鎮。”
想到郭拙誠分配到長河縣工作,姜雨嘉擔心哥哥說太多將來惹出麻煩,就出言打斷他的話道:“二哥,你就不能不道聽途說嗎?說說你在部隊的事啊。你們都是男人,肯定愛聽。”
姜雨嘉顯然知道哥哥的秉性,她這么一說,姜元超的興趣立即發生了轉移,興奮地說道:“還是軍隊好啊,沒有這么多破事爛事,就是當官的也是和和氣氣。草,我就是回來早了一年,要不我也能參加中越邊境戰爭了,一樣能打仗一樣能立功。如果我立了功,還不分到派出所當公安?…,想當年,師長到我們連隊來檢查工作,我站在連部門口站崗,師長下車后親自拍了我的肩膀。下崗的時候,正好他出來散步,還給了我一支過濾嘴煙呢…”
姜雨嘉譏諷地說道:“行了。這事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不就是一支香煙嗎?如果我看見他,我還要罵他呢,不是他裝這支煙給你,你還不會學會抽煙,不會浪費錢。”
姜元超尷尬地笑了笑,說道:“不是這位老弟沒聽說嗎?師長那個人…”正要說起他在部隊的幸福事,可惜已經到家了。
姜雨嘉客氣地邀請道:“郭干部,到我家坐坐吧?”
郭拙誠謝絕道:“不了。我先到河邊去看看,如果真的不能過渡船,那我還是走原路。”
“喝口水吧?耽誤不了你幾分鐘。”姜雨嘉依然客氣地說道。
姜元超卻將板車往院子里一推,彎腰迅速將它放到地上后起身說道:“老弟,先喝口水,然后我帶你去河邊,或許那里又有什么消息呢。”
來到河邊,幾個人正在看著對岸議論紛紛,一條小船系在岸邊的一塊麻石上,隨著水波的蕩漾而輕輕地搖晃著。船頭蹲著一個憂郁的中年漢子,大口地吸著報紙卷成的旱煙,濃烈的煙霧不斷從他嘴里、鼻子里噴出,時不時發生一聲哀嘆。
一個年輕人對著中年漢子大聲道:“鱉劃子,你怕什么?人家是長河縣的,管得著你嗎?你要劃就劃,蹲這里嘆什么氣?心里罵娘能罵死那些王八蛋?老子要過去買藥呢。”
那個蹲著抽煙的中年漢子抬起頭,忿忿不平地說道:“人家有權有勢,老子一個平民百姓敢對著他干?上次他封河,老子劃了幾個人過去,兩分錢一個人,才收了一毛六分錢,可那個王八羔子罰了老子十五元的款。不交款不給船也不讓老子劃船了,老子要劃幾個月才能賺回來。你說老子膽小,你現在敢向對岸大聲罵馬修德的娘不?只要你敢罵,老子就敢送你過去。小子,你敢不敢?”
剛才說話的年輕人面對眾人的目光退縮了,嘴里嘀咕道:“老子又不蠢,老子罵了,你再送我過去,還不是送肉入虎口?等他們把老子打殘了,你們這些家伙鐵定笑老子傻。我才不干呢。”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明顯是苦中作樂。
一個老頭看著對岸,說道:“真是作孽啊。又是一名黃花閨女被糟蹋了。老天無眼啊,每年都打雷,上天怎么就不轟死這個王八蛋?”
剛剛趕到的姜元超連忙問道:“淹死的又是一個女的?…,會不會又是一個女(知)青?”
一個想過河的男子譏諷地說道:“我也估計是,誰知道。我們都過不去。該遭天殺的,難道他們想把蓋子蓋起來就能蓋住嗎?”
一個胸前口袋掛了一支鋼筆的男子——估計是村會計——看著對岸說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時不報時辰未到,總有一天他馬修德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一個個看著對岸,臉上充滿激憤的神色。
姜元超轉頭對郭拙誠說道:“老弟,我說了吧,你根本過不了河。我勸你還是走大路,要不今天晚上住我家,明天早上走路去,也許路上能攔到拖拉機、運貨的卡車什么的,捎上一頓。其實你走路也沒什么,想當年我在部隊強行軍的時候,七八十公里不在話下。”
現在正是一個從側面了解長河縣的機會,郭拙誠哪里會愿意就此離開?對他而言,早一天報到與晚一天報到根本沒有區別,而眼前的事情卻很難遇到。為了讓周圍的人暢所欲言,郭拙誠從行李袋中翻出一盒過濾嘴香煙,給每人散了一支,所有的人立即高興起來,一個個對郭拙誠另眼相看:這么高級?這一支煙就是七八分錢啊,老子以前只看當官的抽過,呵呵,今天也有自己嘗嘗的運氣?
郭拙誠滿臉疑惑地問道:“現在知(青)不都回城了嗎?怎么馬驛鎮還有知(青)?”
胸前帶鋼筆的男子正準備點煙,聽了郭拙誠的話,說道:“老弟,看你也不是種田的農民,你怎么不知道國家政策?現在國家確實允許(知)青回城,但有很多手續要辦,不是說走就走的。”
對于國家政策,郭拙誠當然知道,前世他當縣長、縣委書記以及副市長、市長的時候就處理過這類事情。很多(知)青到前世的時候戶口問題還沒有解決,他們的戶口還在以前插隊的農村。但并不是說他們就一定住在農村,除了一些特殊的人,比如與當地人結婚生育了小孩,家庭和睦生活水平高的人就有可能不愿意離開。有的是在下放前受了以前朋友、熟人的迫害,發誓一輩子不回去的,他們在猶豫中耽誤了時間。有的則是為了表現自己真的扎根農村,想撈一點政治資本再走,還有就是已經在農村轉干當了村干部、公社干部…除開這些基本算自愿留下的,其他知(青)都走了,即使很多手續沒辦,他們也先進城回家,一邊找工作做苦力或做小生意維持生計,一邊尋求早日解決進城戶口的辦法,在此過程中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導致知(青)迅速回城除了知(青)本身受不了農村的苦、都知道城市生活好之外,更主要的一個原因是現在搞聯產承包責任制了,說實際一點就是將原來生產隊、大隊的田土按人口分下去。農民自己的田土都少了,誰愿意被知(青)挖走一塊?(知)青就是想留也會被當地農民趕走:“哪里來哪里去,我們不稀罕你們,滾!”
一個剛美美吸了兩口郭拙誠散發的香煙的男子說道:“所有知(青)可以走,那是其他地方,但馬驛鎮不行,幾乎一個都沒走呢。有幾個私下跑回城的,他們還派公安和民兵把他們抓回來了。這些知(青)可是他馬修德的聚寶盆、搖錢樹,哪里會舍得放?男的不交足錢,女的不讓他睡足,絕對回不去的。”
劃船的艄公也吸了郭拙誠的煙,也說道:“我聽他們說一個男(知)青要回去,必須送二百元,還要送煙送酒,態度要好,要簽保證書,保證回去之后不亂說,他們才可能得到馬修德的簽字,才能夠回去。年輕漂亮的女(知)青則要陪他睡,或者跟他安排的人睡,否則送再多的錢也沒有用。長得丑的女(知)青就跟男的一樣,要交那么多錢。有次一個長得不漂亮的女的想回城,可家里又沒有錢,晚上主動找到馬修德,說是把干凈的身子給他,結果被馬修德甩了幾個耳光,還讓民兵抓起來游街,說她是破鞋。那個女的覺得無臉見人就投河死了,真是作孽啊,好年輕的一個女娃子。”
那個急于過河進城的男子也甕聲甕氣地說道:“三年前,那個上吊死的女(知)青呢,好漂亮的,結果肚子里懷了毛毛,不敢進城見父母,馬修德這王八蛋到外地出差三個多月,女的眼看肚子越來越大保不住了,只好尋了短見?都七個月了呢,生下來都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