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好茶,榻榻米與墊子都很舒服,墻壁非常華麗。來自平安京的使者甚至生出些自己身處繁華平安京的感覺。然后聽到對面的并非平安京口音,使者就想起自己正身處鳥不生蛋的四國島上。
打起精神,使者開口說道:“不知伊予水軍可否想過向天皇陛下進貢。”
鐮倉幕府被伊予水軍的珍珠勾起了貪心有,身為平安京的倭國朝廷也有同樣的貪心。但是平安京朝廷就不采用這討伐這種自降身份的手段。身為倭國朝廷,他們選擇派出了使者。
與部下對視了片刻,趙鳴人從與會的三人眼中都看到了些佩服。得知平安京派人來的時候,水軍成員都覺得這是天皇在下令倭國全國動員討伐四國前,派來對伊予水軍宣戰。都動用到天皇,伊予水軍里面的許多首領都被嚇得夠嗆。現在事實證明平安京朝廷并不是來討伐,首領們都放下心來。
轉過頭,趙鳴人對使者說道:“我們不過是些水軍。好像沒有資格向朝廷進貢。”
這是大宋的秦明軒與那些干部給趙鳴人的建議。上層行事自然有自己的那套規矩,但是看著冠冕堂皇的規矩本身之一就是他們看不起趙鳴人這樣的下層。此時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承認這個事實,達成與平安京朝廷的共識。并且在這個共識的基礎之上繼續談下去。
聽了趙鳴人的這番話,水軍首領們心里面都捏了一把汗。以他們平日的經驗,在水軍層面上直接告訴對方說‘我沒資格對你好’,說這話的人心中保持著完全公開的敵意。接下來很可能就會拔刀相向。
趙鳴人心中也有些緊張,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應對。在大宋待了這么久,他早就不再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倭寇。被迫承認自己在倭國的卑賤身份讓趙鳴人感覺很痛苦,雖然不用公開承認這么講,但是現在他所講的一切都基于這個卑賤身份的事實。趙鳴人感覺非常痛苦。
但是有些事情讓自己再痛苦,再不快,也得面對這個現實。二十幾年前,如果趙鳴人在胡月蓮面前堅持自己的主導權,他就會在那個時候順利轉世投胎。
聽了趙鳴人的話,平安京的官員并沒有感覺到敵意。在他們看來,身為海民的水軍根本沒有身份可言,自然也沒有向朝廷或者幕府上貢的義務。這個問題曾經讓他們感覺為難,讓沒有資格進貢的人進貢,對于平安京是個很麻煩的事情。
“如果是趙閣下上貢的話,就沒有問題。”官員對趙鳴人說道。
伊予水軍的首領聽的莫名其妙。伊予水軍不能上貢,伊予水軍的首領有資格上貢。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道理。
趙鳴人心中并不奇怪,他忍不住感嘆大宋貴人秦明軒雖然不是倭國人,卻比趙鳴人這個倭國人更能夠理解倭國的平安京朝廷。這里面的道理很簡單,在平安京眼里,伊予水軍大概不算人,趙鳴人則是趙家人。禮賢下士,首先需要對方是人。只要是人,平安京就可以往來。
“我當然愿意給天皇陛進貢獻珍珠,伊予水軍有機會給天皇陛下進貢么?”趙鳴人問。
聽了這個棘手的問題,來自平安京的官員們微微皺眉。這個趙鳴人胃口好大,平安京勉強愿意承認趙鳴人本人的國人身份,可這廝又期待平安京承認他擁有的勢力。難倒他還相當四國守護不成?
但是這個話卻不能這么講,與國人說話是要顧及體面的。帶著平安京朝廷特有的莫測高深表情,官員答道:“如果朝中的官員們都認同的話。”
趙鳴人也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對旁邊的櫻低聲交代了一句。櫻隨即起身,走到側邊敲了敲紙門,接著走回到自己的坐墊重新跪坐下來。紙門打開,里面出來的三名侍女,托著臺盤到了三名平安京朝廷官員面前。臺盤上鋪了錦布,上面是兩顆光滑的碩大走馬珠,以及兩串用形狀各異的小珍珠穿成的手鏈。
每顆珍珠都光滑明亮,絕非‘人老珠黃’的舊珠子。手鏈的珍珠顆粒雖然小,卻明顯是由高手匠人選出,各種不同形狀用銀鏈串起來,格外的有情趣。大珠能清晰的映出人影,仔細看的話,連須發都極為清晰。
三位官員心臟跳動速度變快,按照道理,這應該是送給他們的禮物。不過對面的乃是伊予水軍,一群野人。也許他們并不懂得禮數。所以為首那位問道:“這是何意?”
趙鳴人答道:“這是送給三位的禮物。上貢給天皇陛下的珍珠,我會按照禮數親自派人送去平安京。”
“便是我們,沒有天皇的召喚,也見不到天皇陛下。”
“所以我還需要請諸位幫我引薦朝中大臣。”
“朝中大臣也很忙。”
“拜見大臣怎么可能一次就見到。而且我們給天皇進貢也不會只進貢一次,如果天皇陛下喜歡,每年至少要一次。”
櫻以及其他兩位首領靜靜的聽著,男性首領輕輕挪動身體,櫻用指甲緩緩撓著手心。然后他們聽官員說道:“我們回京之后只能啟奏天皇陛下。你們要盡快到京都。”
“我會派人隨諸位閣下進京。”
“…也好。”
“那就開宴。”
聽到開宴兩字,三位首領都松了口氣。聽不明白的話讓他們已經沒了絲毫興趣,開宴既代表著可以結束對他們折磨的會面,也能帶給他們能夠開心的食物。趙鳴人站起身,三位首領立刻跟著站起身。京都的官員也站起身,跟隨著趙鳴人他們出門左走,進了宴客廳。這里的布置又不相同。房間寬闊的多,還有一個庭院。
侍女們魚貫而入,在眾人面前放下小桌子,菜隨即一道道的上來。倭國還是分餐制,這小桌子比平日里的臺子大不少,京都的官員心里面嘲笑鄉下人沒見識。擺了能放至少六道菜碟子的桌子,又準備放幾道菜呢?
率先端上來的是一個水盆,里面有清水,嚇得官員覺得膀胱一緊,這特么是要他們先喝個水飽不成?然后官員就見到侍女拿著肥皂與毛巾伺候在旁邊。官員才明白是請他們洗手。濕毛巾擦臉,肥皂凈手,用干毛巾擦了臉和手。官員覺得清爽許多。
第一道菜就端了上來,竟然是糖水柑橘。柑橘旁邊還點綴了幾塊綠色的橘皮,看著很喜人。倭國的柑橘本就不多,此時還是五月,并非柑橘收獲期。與倭國的飯菜相同,這些菜的份量都不大。柑橘只有半個,平安京的高官們幾口就吃完了。令他們意外的是,這竟然真的是柑橘,酸酸甜甜的甘美味道讓官員忍不住微微點頭。
第二道菜是蘿卜雕花。白蘿卜片拼成蓮花形狀,用含芥末的清汁腌過,吃起來清脆爽口。
第三道菜是核桃肉,暗紅色的山楂露上,用肉片裹著核桃仁,裹了蛋液用油炸過。香的很,卻不油膩。
看著官員吃的開心,趙鳴人并不敢說這是肉。倭國是禁止肉食的,有些人還敢吃點魚,但是牛肉、豬肉、羊肉絕對不能吃。吃了就會被抓進監獄。心里超級想顯擺,趙鳴人卻不敢。
第四道菜是番茄炒雞蛋,兩調羹就能吃完。雞蛋炒的稍微有一點點焦,熟透的純番茄不加水,在鍋里熬成濃汁,里面還有不太熟的青番茄,最后加進去炒好的雞蛋燉煮。里面還要加上足量的糖與鹽,結合了酸、甜、香。配合少量面條,讓官員們吃的滿臉笑容。
第五道菜是油炸花生米,三十幾顆,非常香。
第六道菜是兩個油炸牡蠣。雖然此時并非牡蠣最肥美的時候,不過對于在京都的官員,有的吃已經很不錯了。
六道菜吃完,官員感覺很滿意。沒想到侍女進來,將桌子抬走。京都的官員大為訝異,菜還剩下不少,怎么就要趕人了?片刻后,只見侍女抬了干凈的桌子進來。官員是又驚又喜,原來是要上新菜色。只是這么想,官員就忍不住偷偷咽下口水。
后六道菜很快就上來,最先的是金槍魚刺身,生金槍魚切成厚大的片,每個人四片。表面微微用油煎過,旁邊放了塊檸檬以及一點芥末與醬油,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調整。
接下來是蒸蛋。雞蛋殼打破一個小口,在籠屜里蒸過。不管是蛋白或者蛋黃都呈現半凝固狀態。
油炸紅薯,紅薯條稍稍蒸后進行油炸,外面焦脆,里面呈現糖一樣的融化狀態。
肉丸子是羊肉與豬肉混合餡料,辛香料,食鹽,醬油都很夠味。最重要的是,這里面還加入了菜籽油和芝麻油。這是大宋現在流行的調味手段,吃肉要額外添加不少油。當然,因為倭國人禁止吃肉,這原料不能告訴官員。
雞湯燉的鮮美,里面有姜片,蔥段。但是侍女只給乘出湯,其他調料在碗里堆了許多。看得平安京官員們大大吃驚。這鋪張浪費,也太豪華了。
最后一道菜,砂鍋里面放了白水煮豆腐。湯竟然是過濾后的雞湯,清淡中不乏滋味,配合了石膏點出來的嫩豆腐。平安京的官員生出‘平淡就是真’的人生感悟。
十二道菜吃完,第二桌又撤下。侍女端上來毛尖,又拿上栗子粉制作的羊羹。甘苦之味皆有。趙鳴人讓其他首領下去,他問道:“諸位閣下,既然諸位要先尋找朝中大臣引薦我。卻不知道該送多少珍珠,才能符合那樣大臣的身份。”
在吃這頓飯之前,平安京的官員其實敷衍居多。現在他們三人互相看了看,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認同的心情。低聲交流了幾句,為首的那位說道:“你們覺得多少合適?”
“送給朝廷的都是最好的珍珠。十二顆如何?”
第二天,伊予水軍的大船載著京都來的官員踏上歸程。一直沒出現的秦明軒站在趙鳴人身邊,眺望著船只。他嘆道:“十二顆珍珠。”后半截則咽在肚子里,和大宋相比,這簡直是打發叫花子呢。但是這也沒辦法,對于高官,讓他們辦事送一次禮物可不夠,也不知道真正要給多少次。
趙鳴人沒管這個話題,他問秦明軒,“天皇真能夠接受我們的貢品么?”
秦明軒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這買賣由趙嘉仁開辟。大宋官家尚且經營的買賣,為什么倭國國王就會看不上。秦明軒開口時候說的卻是另外的解釋,“如果他看不上,為什么要派人來?”
趙鳴人眼睛一亮,心中最后的不安也消失的干干凈凈。如果天皇都能承認趙鳴人的身份,那是多么重要的變化。從此以后,趙鳴人就是真真正正的倭國貴族。這對于倭國底層來講,是聞所未聞的大事。
秦明軒完全沒去關心趙鳴人的心情。他此時的心思沉浸在剛到港的大船帶來的異形珍珠手鏈上。從光澤到大小到形狀,這都不如海水珠。但是這意味著秦明軒的姑父并沒有把雞蛋只放在劉猛與秦明軒這邊,他已經開辟了至少第三個養殖場。這種廉價便宜的小珍珠的確比不了碩大圓潤的走馬珠,卻能夠讓秦明軒這邊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失落的心情難以形容,秦明軒曾經幻想自己將獨占大宋珍珠市場,賺到成山成海的錢。可他的姑父不愧是大宋官家,秦明軒怎么蹦跶,都沒辦法跳出他姑父趙嘉仁的手掌。
日子過得飛快,一個月后,又有一艘大船運送物資抵達高松。這艘船回去的時候帶上了珍珠,以及最新消息。平安京朝廷已經接受趙鳴人的貢品——四十八顆頂級珍珠。雙方就趙鳴人以何等身份上貢進行了磋商。畢竟讓一個海民擁有正式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作為現在倭國精神象征以及名義領袖的倭國國王,也因為不掌握實際權力,在實際領地分封上只能有些想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