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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來點邏輯

  文天祥豪爽,趙嘉仁不矯情。兩人為了能夠不伺候賈相公碰了一杯,便不再提這件事。雖然不知道文天祥心里具體怎么想,趙嘉仁自己并不想無限的去貶低賈似道。雖然賈似道完全可以躺在他的功勞簿上吃老本,可賈似道并沒有這么做。即便玩弄政治手段,即便干了很多難以評價的事情,賈似道始終在努力通過行動去解決問題。

  身為統治階級一員的大宋官員們喝著酒自然要胡吹國家大事,文天祥突然問趙嘉仁,“趙兄弟,你覺得大宋現在最大的困難在哪里。”

  “缺錢。”趙嘉仁果斷的答道。

  文天祥連連點頭,看得出他認為‘奸佞當道’不是大宋最大的問題。

  趙嘉仁繼續說道:“我在泉州,泉州的兩千左翼軍只有幾艘船。每月能拿到的薪水不過兩貫。雖然也發糧食,可一天一兩斤口糧沒油水。吃不飽。而且我堅決反對刺字。刺青是對自己非常不尊重,對人非常不尊重的做法。待遇低,軍人又沒榮譽,大家當兵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怎么可能指望這樣軍隊能驍勇善戰。”

  文天祥聽了趙嘉仁的話,雖然微微點頭,卻皺起了眉頭。等趙嘉仁說完,文天祥答道:“趙兄弟,我覺得你說的有理。可若是給禁軍發更多軍餉,國家豈不是更缺錢了?”

  “禁軍有了戰斗力,能打得北方蒙古不敢南下。那就是省錢。我聽聞蒙古南侵之時,官家拿出了七千七百萬貫交鈔,絹一百萬匹,銀一百萬兩。這些錢用在打仗上就是打了個水漂。勞民傷財而已。若是我們北伐,攻下的土地是我們的,經過的地盤上有什么東西都往回搬。即便同樣的花銷,我軍得到的越來越多,敵人失去的越來越多。此消彼長,大宋也會越來越強,敵人越來越弱。從邏輯上,這就是給國家節省大量錢財。”趙嘉仁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文天祥想了想,很容易就理解了其中道理。他好奇的問道:“趙兄弟,你說的邏輯是什么?”

  “邏輯?”趙嘉仁回到大宋之后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問。

  如果按照21世紀的解釋,邏輯指的是思維的規律和規則,是對思維過程的抽象。狹義上邏輯既指思維的規律,也指研究思維規律的學科即邏輯學。廣義上邏輯泛指規律,包括思維規律和客觀規律。邏輯包括形式邏輯與辯證邏輯,形式邏輯包括歸納邏輯與演繹邏輯。

  然而很少考慮這個,趙嘉仁發覺一時沒辦法對文天祥作解釋。思忖一下,趙嘉仁舉了個例子,“邏輯可以看做因果。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里面就有邏輯。”

  “有天意,故令其遭受磨難。”文天祥覺得有些明白了。

  “不不不。”趙嘉仁連忙擺手,“孟子自己大概是懂邏輯的。不過他對君主說話卻用的是詭辯。實際上是遭受磨難之后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之后,就從無能變了有能。而國家需要有能之人,于是四處尋求有能之人。于是那些有能之人因緣際會就被任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因為孟子知道人都覺得自己應該格外受到厚待,就是因為孟子知道那些不懂邏輯的人就喜歡這種調調。所以他才玩弄話術,讓人覺得那些人的磨難征兆著失敗與后來的飛黃騰達有邏輯關系。實際上這兩者之間根本沒關系。”

  很久沒有專門進行論述,趙嘉仁講完之后盯著文天祥,注意著文天祥有沒有正確理解這其中的邏輯關系。見文天祥皺著眉左思右想,手指還忍不住在桌上敲打,趙嘉仁為了不浪費時間,就從自己隨身攜帶的豬皮挎包中掏出鉛筆和紙張。在紙上寫出‘有能’‘無能’‘需要人才的君主’‘無能的只需要心理安慰的君主’。

  在‘有能’與‘需要人才的君主’之間劃上連線,在‘無能’與‘無能的只需要心理安慰的君主’之間劃上連線,兩條線互相交叉。

  畫了邏輯關系圖之后,趙嘉仁繼續講道:“孟子舉的例子是有能君主找到了經過磨礪之后成為人才的臣子,但是聽故事的君主完全沒認識到,他其實只是追求有能君主找到有能臣子之后的結果,看著他懂得了所謂的道理,實際上不管是道理或者是現實,聽故事的君主都不知道。這個交叉點意味著他們只聽故事這一點有了交叉,除此之外他們永遠沒有交集。”

  說完之后,趙嘉仁心里面對自己更加失望了。他自己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建立在文天祥也許能理解邏輯的基礎之上。然而這種解釋實際上根本是動用了更深刻更抽象的邏輯。要是以通俗的話來講,大概就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實際上孟子說什么根本不重要,因為孟子所說的并非事實。

  在美國待久了,趙嘉仁發現現代邏輯,特別是現代中國人的邏輯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這是因為新中國本身就建立基礎本身就有深厚的中國文化積累,以及極高的革命理論基礎之上。中國講歷史,中國講唯物,中國甚至還吆喝‘辯證唯物主義’。在美國,思想界認為辯證唯物主義就是詭辯術。所以美國根本不講這個,所以美國和新中國的大規模斗爭中沒有獲得過勝利。

  新中國只用幾十年就能走完歐美幾百年的路。就是因為大家知道歷史,懂得一些使用邏輯思考的能力。以趙嘉仁看,中國歷代最有文化的就是新中國,次之的就是漢代。唐宋誰更有文化不好講,不過宋代的邏輯學明顯不發達。

  就在趙嘉仁做著自己我批評的時候,文天祥緊皺的眉頭突然展開了。他面容凝重的說道:“趙兄弟所講真的是振聾發聵。我覺得你說的對,可我覺得若是按你所將去看周遭一切,未免太不近人情。”

  趙嘉仁覺得一種歡喜從心而發,直沖到頭上,他自己都能清楚的感受到在這種欣喜下,他臉上綻放了發自內心的笑容。邏輯就是不講人情,文天祥的回答說明這名大宋狀元是有著真正的思想水平。即便剛接觸到邏輯,他就已經能感受到非常正確的方向。真的是孺子可教。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趙嘉仁句讀清晰的念誦著《道德經》開口一段。

  “難倒趙兄弟信的是道家?”文天祥還是固定的線性思維,聽趙嘉仁念道德經,就做了個趙嘉仁信道家的判斷出來。

  “我用道德經的話是講述如何看待邏輯。你覺得邏輯不近人情,我雖然不認同,卻也不會現在就給你講為什么不認同。姑且講邏輯不近人情,所以若是你無欲去追求邏輯本質,就用看熱鬧的心態去看邏輯的妙處。若是你想有欲去追求使用邏輯的手段,就看邏輯的運作本質。我自己認為這是對待邏輯的正確態度。”趙嘉仁解釋著。解釋完,他又用通俗的話講道:“這就是實踐出真知。”

  見趙嘉仁這么長篇大論的講,文天祥盯著趙嘉仁看了片刻,突然笑道:“沒想到趙兄弟竟然對這邏輯如此重視。”

  “此乃我安身立命之本,不得不上心。”趙嘉仁實話實說。

  如此認真的態度倒是讓文天祥覺得趙嘉仁好像不太對勁,仔細思考了一陣,文天祥又皺起眉頭,“趙兄弟,我說不近人情,是因為你對于孟子未免太苛責了吧。”

  “我可從來沒有想用善惡的態度去看孟子。”趙嘉仁為自己辯解了一句,“你可知…”

  “等等。”文天祥打斷了趙嘉仁的話,見趙嘉仁停下,文天祥繼續說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趙兄弟,你不會想說的是這句吧?”

  看得出,文天祥對《道德經》同樣很熟,而且趙嘉仁的確是想用第二段來表達自己的態度。既然文天祥這么講,趙嘉仁也笑道:“你看,老子不僅有邏輯,更是將認識的層次感說的清楚。先講述什么是世界,再講述怎么制定標準。我只是根據邏輯對孟子有判斷,這個判斷不是針對孟子,而是針對所有。如果是和孟子有相同做法的人,我自然有相同的判斷。這種邏輯僅僅是判斷,而不含個人情緒。”

  文天祥倒是能理解趙嘉仁的話,他微微點頭的同時問道:“難倒邏輯不講善惡?”

  趙嘉仁本想隨口回答一句‘邏輯與善惡有什么關系?’然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年司馬考,趙嘉仁其實與大宋官員接觸的有限,然而趙嘉仁接觸到的官員里面,賈似道心胸狹窄,又過度膨脹,但是他卻勇于改革,也敢對軍隊藩鎮化的趨勢進行無情打擊。徐遠志老成持重,對于利益劃分則是非常清楚。老岳父秦虎臣為人精明,謹守本份的同時并不為惡。哪怕是陳家表兄那個糊涂蛋,當了知縣之后也按照制度辦事。當新教百姓殺牛之時,他也是毫不遲疑的去打擊犯罪。

  大宋官員未必是什么好人,但是大宋官員貌似都有點政治理念以及政治理想。自己那位‘內退’的同年司馬考就表示過對普通百姓的同情,趙嘉仁忍不住想看看文天祥的態度。他說道:“文兄,所謂善惡,那得看是誰的善惡。我問你,若是地主覺得佃農干不好農活,因此奪佃。這對地主來講是善是惡?”

  文天祥毫不遲疑的答道:“當然是善。”

  趙嘉仁知道文天祥是江西吉州廬陵豪門出身,那可是當地大地主,所以他微微一笑,繼續問道:“那佃農被奪佃之后饑寒交迫,生病而死。對他來講奪佃是善是惡?”

  文天祥再次皺起了眉頭。以他的階級立場,實在是沒辦法坦率的承認奪佃是惡。

  趙嘉仁也不想難為文天祥,他繼續說道:“所謂善惡,是基于利益的評價。認清楚這點,大概就能理解有對某個立場的善,就有相對立場的惡。我們宋軍若是無敵天下,一戰殺敵一萬,對我們來講,這就是一萬的功勞,對敵國而言,就是一萬的損失。我大宋軍人拿到封賞,歡喜無比。那些敵國戰死者的家人知道他們親人的死訊,就有悲傷以及對我們的仇恨。在我大宋看來,這些這勇猛的戰士就是國家之福,在敵國看來,這些可怕的宋軍就是他們的災厄。我們大宋百姓祈禱戰士們能夠被上天保佑,敵國民眾則詛咒我大宋將士遭到天罰。善惡是基于利益的事情,邏輯則是講述相對關系的事情。”

  “我…明白了。”文天祥的聲音有些低沉,俊朗的面孔上仿佛罩了一層陰云。

  趙嘉仁也不想多說,便叫了伙計進來,讓他們把菜拿出去再加熱一下。此時還是正月天氣,就這么一陣聊天,飯菜都已經涼了。

  雅間里面又沉默了一陣,文天祥長長嘆口氣,“不近人情!真的是不近人情。趙兄弟,我說的不是邏輯,我說的是你不近人情。”

  “我覺得我這么開朗的人,怎么都不至于落得這么一個評價吧?”趙嘉仁開始裝可愛。

  文天祥正色搖搖頭,“趙兄弟,若是別人知道你用這邏輯來看人,不知道大家會怎么怕你呢。”

  說到這里,文天祥給自己倒了杯酒,接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壯慫人膽,即便知道文天祥絕非慫人,不過趙嘉仁還是有些不懷好意的想。

  放下酒杯,文天祥繼續正色說道:“我不是說邏輯不對,我也不是說趙兄弟不對。我想說,正因為這是對的,才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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