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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渴盼

  田里的事情解決之后,大家都挺累的,此時香噴噴的肉食端了上來,所有人眼里一時都只有面前香噴噴流著肥油的肉食。

  雉一把抓了肥雞起來,撕吧兩半,一半放回盤子里,另外一小半的自己抱著啃食。

  他吃的很用心。

  陳衡反正是沒見過這樣吃東西的。

  雉吃東西很認真,就像是深情的男子與愛人相擁,相吻。

  眉目之間沒有別的情緒,行止之間沒有絲毫分心。

  世界或許繁復駁雜,人心或者莫衷一是,但雉吃肉的時候是如此的內外純一。

  就仿佛,他的世界縮小到了只有面前的肉一樣。

  肉吃完,骨頭嚼開,骨髓吸盡。

  最后,雉戀戀不舍地舔舐手掌。

  他吃完了屬于自己的一小半肥雞。

  另外的一大半,陳衡想也知道,他是想要帶回去晚上吃。

  又或者,是要帶回去給父母兄弟享用。

  是一個孝順的。

  陳衡肚子咕咕叫起來。

  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看雉吃飯太入神,竟然忘記了吃東西。

  陳衡低頭,看著自己餐盤里的一大塊半肥瘦的肉,吞咽了一口唾液。

  先前他心里或許有各種想法,想要問一問大家對于目前的秦法的感官,又或者詢問一下需求…

  但如今,他心里的那些念頭都被壓了下去了。

  他只想著要吃東西了。

  真有趣啊。

  陳衡一刀割開面前的肉。

  他其實,并不是那么想吃肉。

  吃完飯,陳衡問了大家一些問題。

  這些問題,有關于稅制的。

  不過大家的意見其實沒法一致。

  有些人覺得應該,理所應當,沒有什么可以討論的。

  有些人覺得,只要能讓自己吃飽,收多少稅都是沒關系的。

  還有些人就只是單純的抱怨稅收得多。

  他們的見識和認知,只能讓他們發出這樣的聲音。

  這樣完全沒有方向的聲音。

  陳衡嘆氣。

  秦國的稅制,比起東六國,其實是很輕的。

  秦國最繁重的其實是各種徭役。

  這些徭役,是征發人出去做活、去當兵、去做苦力。

  而這些,大部分是沒有錢拿的,或者,有錢拿,但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這部分錢,在對上服役地點高昂的物價時候,甚至不足以覆蓋人們的生存成本。

  所以,盡管秦國收稅不多,但人們日子普遍緊巴巴的。

  當兵的往往都要向家里伸手要錢。

  如此對比下來,秦王政的新政,雖然也是征發人出來做活、當苦力、當兵。

  但起碼,管食宿,基本覆蓋了生存成本,其后的薪資,則是在彌補了不能在家種地做活的損失之外,還讓服役者有利可圖。

  即便是當兵的沒有打仗也能有錢拿,這樣的一項制度,讓征兵的成本無限拔高。

  同時,也讓戰爭的成本降低,收益提高。

  ——你給飯吃,士兵們是很愿意給你賣命的。

  因為此時,吃飽飯,著實是一件有些奢侈的事情。

  更別提,軍隊里的伙食,聽說一日四五餐,都是極好的。

  “不要吝嗇于錢財,你可以教人粉身碎骨地去死,卻沒法兒教人忍饑挨餓地活。”陳衡想起了秦王政的話。

  那樣的一個與自己年歲差不了多少的人,竟然能如此厲害啊…

  他一點一點收集了人們的意見,又囑托了他們注意去記錄各自聚落里適齡的丈夫,下次開會時候要報名單上來。

  最后,離別之際,陳衡又偷偷地自己買了一只烤好的肥雞,包好了送給雉。

  “收下吧,今日多虧了你了。”陳衡笑著說道:“我連日勞累,本來是沒有什么食欲的,可今日看了你吃肉,我便也多吃了一些,這算是受了你的幫助,這只雞,算是我給你的謝禮吧。”

  他這樣的說著,雉也根本不會推辭。

  他樂呵呵地提著肥雞,時不時將被包裹著的肥雞湊到鼻端去聞一聞。

  聞著那從層層包裹之中滲透出來的油脂香味,雉無比安心。

  回到家,雉先是將手里的一只半肥雞放到自己家廚房的陶甕里去。

  此時霜阿姊不在家。

  農會的安排之中,婦人也有自己的工作。

  他們通過工作,換取一些必要的物資,比如鹽巴,比如鐵小刀。

  糧食之類的,不能做活的老者與殘疾人是按份額,每人均到每天只有少少的兩斤。

  雉覺得這樣就挺不錯了。

  以前是沒有人發的。

  也沒有人去管。

  這樣的老者,在這樣貧苦的鄉下,很少見。

  少見的原因,不只是活不到老去的年歲。

  還有很多,是其實可以活得下去的。

  然而年老體衰之后,對于家庭的作用小了,家里可以分配給他的食物、物資,也就少了。

  再遇到災年、或者朝廷征兵,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成年丈夫離開。

  這時候,勞累的活計落了下來,老者勞累一場,又要奉養在外打仗或者做活的丈夫,吃喝也就少了。

  勞累而得不到休息,消耗而沒法進補,死去,才是正常的事情。

  雉很少關注這些,但這并不代表,他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了十幾年,對于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他知道這些殘酷的現實,但他其實并不關心。

  因為他的認知里,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只有這樣的認知,所以無論這是多么不合理不正確的,但它是雉所知道的唯一,所以它就是對的。

  雉沒有對于未來的規劃,假使他有,那么他從前的規劃里,一定會有一條就是以后老了之后,吃得飽飽的,然后自己殺掉自己。

  那忍饑挨餓而吃苦耐勞的過程太過痛苦。

  不過現在有人管了。

  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至于哪里不一樣,雉是說不上來的。

  他只擅長吃飯。

  儲放好肥雞,雉去到田里,叫了一些老者和年輕的丈夫,將陳衡講述過的事情復述一遍。

  雉語言匱乏,他的鄉親們也沒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大家一樣的匱乏,反而有了共同語言。

  雉連說帶比劃,終于叫大家認識到了農會里面有了新式的收割工具。

  聽起來,不用彎腰就能收割麥子的工具,簡直就像是神靈賜下的福音。

  而服兵役…

  “這兵役,要八十人那么多嗎?”一位老者有些擔憂:“我家的小子已經十五歲了,他會不會被…”

  擔心是肯定的。

  此時的條件擺在那里。

  長途跋涉有染病死去的可能性;服兵役有被殺死的可能性;打仗有變成殘疾人的可能性。

  無論是死還是殘,都是直接廢掉了大半的勞動能力的。

  對于一個家庭而言,這樣的打擊,不可謂不重。

  然而,如今他們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畢竟是朝廷征兵。

  而且,秦王政也確實對大家不錯。

  就是不知道,為他賣命,能不能拿到好處了…

  “秦王政說了,這次征兵不打仗的。”雉吭哧吭哧地說。

  他記性不是那么好,很多事情,不太能夠記得。

  “不打仗?”眾人驚奇。

  “不打仗他征兵做什么啊?”

  “而且…而且給錢,還管飯,對,秦王政是會管飯的!”

  “管飯?!”

  “不會吧?你說的是真的嗎?”

  “不可能吧?管飯的話,打仗要召幾十萬人呢,秦王政管得過來嗎?”

  打仗管飯,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是在眾人的認知之外的,所以大家沒法子一下接受。

  雉其實也不是多么相信。

  但他希望是真的。

  管飯吶!

  而且還有工分拿。

  “對了,還有工分拿。”雉終于想起這茬了,他補充說道:“去一個月…給一百五十個工分。”

  “一百五十工分?”

  “這么多的嗎?”

  “雉,你確定你沒記錯嗎?”

  “這我也不知道…我記得應該是這樣。”雉有些為難。

  他想了想,說道:“我是想去的,我自己想去服兵役。”雉認真地說道:“秦王政說了要給我們好日子過的,現在我們都有了好日子過了,雖然才過了幾天,但是有好日子過了!”

  因為給了幾乎不可能有別人給的希望,所以雉有些相信秦王政。

  眾人此時沉默下來。

  那是秦王政啊…

  秦王…以前的秦王,似乎沒有誰會對大家好的吧?

  如今的秦王,這位秦王政,對大家好的。

  他應當是不會騙大家的吧?

  誰也無法確定。

  但大家都希望他不會騙自己。

  他給了大家一樣大家所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東西。

  那個東西不是如今大家吃的飯和種的地。

  那是在心里的一樣東西。

  大家不希望失去這東西。

  大家對于那位從未謀面的秦王政,對于那位甚至不知道高矮胖瘦、年齡如何的秦王政,有了一點盼頭。

  沒有人希望這盼頭破滅掉。

  沒有人愿意被秦王政欺騙。

  大家都希望秦王政說的是真的。

  因為存了這份盼頭,所以所有人都像有些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口。

  “我要去看一看。”雉說道:“我現在有二十五個工分,就算秦王政不管飯,我也能有飯吃,我想去。”

  一位三四十歲的老者見此,神色復雜。

  還有好幾個青年人站起來,對著雉說道:“我也想去!”

  他們都想去看一看。

  這是他們第一次遇到與固有認知不同的事物。

  農會雖然與以往的認知相悖,但有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它也是朝廷里的大官們、朝廷里的秦王的安排。

  對大家好的,大家心里也清楚,不可能是那些大官的。

  不說大官,就是存里的三老、縣里的官吏,大家也都清楚,他們是不會對自己好的。

  只有是那些秦王政派來的人,是在對自己好。

  也就是,只有秦王政在對自己好。

  秦王政,與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今晚還需要加班嗎?”嬴政問道。

  趙高在嬴政身后,點了點頭:“陛下,抽調了太多熟練工人離開了,如今銅鐵爐里人手嚴重不足的。”

  人手不足,不加班,就跟不上進度,也就,不能滿足需求。

  嬴政捏了捏眉心。

  “到底還是難辦…”

  不過再是難辦,也就是這一兩年了。

  今年,恤孤院里的小兒,有了兩個十五歲的,已經外派出去。

  明年、后年,還會更多。

  這些孩子,從小養育方式與這個時代里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他們學著墨家的手段,學著鞠子洲、嬴政這一脈的理論,受足夠的物資奉養。

  他們對于錢財沒有什么概念,即便是物質需求,也在長久的豐盈甚至過量供給之中缺失了相關的念想。

  他們的“道德”,也是迥異于常人的。

  嬴政對于他們有著充足的了解。

  對于他們的能力,也是相當信任。

  所以,只要他們年齡到了,能夠出來做事了,那么自己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而且,如今,一批熟練工人們脫離了銅鐵爐,去到各地農會當小領導,

  他們去到那里,可不只是去作威作福的。

  嬴政早幾年培養了一批識字的人,接受了舊式的教育,以小貴族子弟的標準去培養。

  這批人,正是需要建功立業的時候。

  即便是那些工人想要在當地混吃等死,這群人…這群拿著《剝削經》,想要建功立業的家伙,也會一點一點想辦法把那群人鞭策起來,驅使著他們,去榨取他們的價值。

  政治是利益分配的過程,也是互相撬動的過程。

  嬴政以一人之力,即便他是一位威望如日中天的王者,他也無法做到一切的事情。

  王者的威望不能當飯吃。

  民眾餓了,王者威望再隆,沒有糧食,民眾饑餓的問題也還是沒法子解決。

  只有是,發揮威望的作用,使人拿出了糧食,喂飽了民眾,才能解決問題。

  不能解決問題,威望就會慢慢消失。

  而解決了問題,威望則會更重。

  如此,才能夠驅策更多的人和更多的物。

  這是一個循環的過程。

  如今他已經達成了一個正循環。

  一切都在朝著有利于他的方向發展——除了鞠子洲在做的事情。

  “《剝削經》啊…”嬴政嘆氣:“算了,也不要再使人加班了,即便加班,只怕也趕不上進度,今秋新式農具的推行就先擱置吧。”

  “唯。”趙高躬身。

  “師兄啊…”嬴政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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