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人順利地拿到了他的工錢,而后,雖然有些波折,但問題已經不大了。
因為第一個去吃肉的人真的吃到了肉。
人們于是由此知道了,他們這樣去做,是真的可以吃的到肉的。
于是一個又一個的人,走上了臺,伸了手,便拿到了錢。
而且,是一筆大部分兵士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那么多的錢!
繩子穿起來,那堆錢重的像是一家人未來數年之間的幸福生活。
——前提是,這個給大家發了錢的小人兒不搞什么幺蛾子收走大家的錢。
發錢的活動,一直持續到夜間。
大部分的人,站到中午便覺得累,于是席地而坐,休息起來。
但,即便是休息,他們大部分人的目光也并未離開嬴政所在的那個高臺。
看著那臺上,原本一個一個的人去領錢,后來變成十人十人去領取。
很簡單的動作,稍微離遠一些,就看不清楚。
可他們還是仰著頭,看得津津有味。
中午時候,農會的庖廚們累了半死,烹煮了三十口豬,宰了五十五條狗,殺了十頭牛。
肉湯的濃郁香味掩蓋了空氣中渾濁的汗臭。
但,即便是暖烘烘的肉湯,香噴噴的肉塊,都完全無法掩住那個簡樸的高臺在兵士們心中的重量。
他們沒有什么華麗的言辭可以修飾自己的語言,也沒有過多的感慨可以抒發自己內心激蕩的心情。
但,內心深處那一份渴盼,那一份雀躍,卻是質樸真實的。
夜晚,嬴政坐在高臺上。
兩手旁,火焰熊熊燃燒。
負責清點人數,監督兵士,不使額外領取工錢的一百六十名秦吏退去。
喊話的秦吏們再度拿起他們手中的大喇叭,復述秦王政的命令。
“秦王政令曰:今日事畢,兵士回營,今日未發到錢的,明日繼續。”
錢當然沒有發完。
四萬多人,不是這一天可以發得完的。
未領到錢的兵士們略有些牢騷,不舍離開這什么都沒有的處所。
但領到了錢的兵士們抱著自己的工錢,順服地排起隊列率先離開了。
于是這大半的沒有領到錢的兵士也都只得跟隨著大部隊,向著營地的位置走去。
一邊走,一邊發牢騷。
這一夜是頗不平靜的。
咸陽城里沒有人可以不關注這一個不平凡的白日,也就無人可以在這個白日所附帶的夜晚安然入眠。
貴人們如何想,底層的氓隸、庶人并不知曉。
但氓隸們在豬圈一樣的環境里,卻有些遐思了。
他們紛紛傳說著新王秦王政在給那些兵士發錢的事情。
氓隸們頗不平靜。
他們不平靜在,原本兵役是一件比淪為奴隸還要令人嫌惡的苦差事,是賣命之舉。
雖然可以搏一個前程,但是說實話,搏到了前程的人,比沒能搏到前程的人要多得多。
并且軍隊之中也并不是說嚴格按照秦法運行的。
有關系的人到了軍隊里面,總要比同等爵位同等官職的人待遇好吧?
有功勞,優先的總是那些有關系的吧?
愿意伏低做小的人,總要比不會阿諛奉承的人活得長吧?
這些都是無法預料,但確確實實存在的問題。
所以兵士是苦差。
少府里的奴隸,干活都要有一些工錢的。
但當兵完全沒錢拿!
這是常態,是兵的本分。
可今天,本分不那么本分了。
兵士們拿了錢。
據說每個人發了數萬錢!
于是奴隸們不甘心了。
“那些死人憑什么拿錢?”一個奴隸憤憤不平。
“就是,據說拿了好多錢呢!”另外一個奴隸逮到了一只老鼠,于是他興奮的將老鼠捏死,用牙齒撕咬了老鼠的皮,啃出了血肉來,一口一口大口吃著。
他旁邊的婦人舔了舔舌頭,干癟的身子湊上來,討好笑著:“是也是也,那些兵士,誰人不知道他們就是給貴人們打仗湊數的,他們還不如我等用處大呢,他們憑什么拿錢!”
啃食老鼠的男人看了一眼身邊的婦人,又嚼了兩口鼠肉,隨后伸手,將血肉淋漓的老鼠遞給婦人,然后抓了婦人肩膀。
婦人喜形于色,主動配合著俯下身子,將血肉淋漓的老鼠往嘴邊湊著。
她只飲了鼠血,卻將鼠肉好生貼著身藏好。
當身后的男人疲累之后,女人扭了扭身子,便將這男人甩開,小跑著到了角落,踢開湊上來的男人,拉著同樣身形干癟的小兒,將鼠肉獻寶一樣獻給小兒:“快吃,快吃。”
小兒眼睛發亮,抓著鼠肉,啃食起來。
“秦王政當真可惡,竟然肯給那群賤人發錢!”一個奴隸恨聲說道。
“是啊,把錢給乃翁多好,乃翁湊足了錢,便可買身贖自己了!”
他們并不平靜。
他們無比平靜。
咸陽城的角落里,私售酒水的小商賈數著錢,看著窩在自己家里的丈夫們,聽著他們的話語,嘆了一口氣。
“據說秦王政給那些兵士錢了。”
“你這消息都落時了!”一名酒客嗤笑:“是給每個兵士都發了錢!”
“你說他發那么多錢干什么啊?”另一名酒客問道:“那錢自己留著買酒喝不好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立刻有人笑著:“秦王政啊,那可是秦王,秦王買酒,哪里用得著錢?秦王吃飯喝酒都不用錢的!”
“是啊,秦王啊,秦王應該不用錢的,秦王干什么都不用錢,可是錢自己留著不好嗎?”
“秦王也要用錢的吧?我聽說先王修墳,都用了好多錢!”
“傻!那是把錢埋在墳里!陪葬!”
“你說,秦王陪葬需要用多少錢啊?”
“反正不必今天發出去的錢少。”有人不甘心說道:“我要是有那么多錢…嘿,我以后買酒就喝一碗買兩碗,留一碗,嘿,誰喊我耶耶,我就把酒給誰喝!”
“你這挺享受啊!”
“但是秦王政為什么要發錢呢?”
“那誰知道,許是腦子壞了吧?”
“許是發下去聽個響,聽那些兵叫他耶耶?”
“傻!聽人叫耶耶,明明一碗酒就夠了,但是秦王政發了好多錢呢!”
“那你說是為什么?”
“那我哪兒知道啊。”
“秦王政…能活很久的吧?”
“那誰知道啊,或許女媧知道吧。”
“那,秦王政以后還會發錢嗎?”一名酒客問道:“我就該服兵役了…以后他要是發錢的話…”
“傻子!他不發錢,難倒你就不用去送死了嗎?”
“也不一定會死啊!”酒客說道:“我聽說,他要發好幾萬人的錢呢,那可都是活著的!”
“你知道什么?人家說出兵出了五十萬,就回來了幾萬,你想想,你到了戰場上,你死不死?”
夜深了,他們頗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