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聽到徐青城的話,只是搖頭:“生長于秦地的一般秦人,誰人敢主動違背秦法呢?”
徐青城攤手:“這我哪知道?我反正所能夠知道的事實就是:四月春耕之后便是王命征兵,他父親受召而未去,因此犯法被奪爵,家中于是失去土地,并且受了鞭笞。”
“秦法是很差勁的法律,這一點我們暫且不提。”鞠子洲給篝火堆里添了柴,繼續說道:“為什么爭流的父親收到王命竟敢不從我們也不去討論。”
“我們只講,他們一家到底為何會被逼殺。”鞠子洲看著徐青城:“最直接也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是家中失去了土地?”
徐青城點了點頭:“是的,但這是因為…”
“不要因為這個因為那個的,這些東西我們暫且不提,把他們按照發生的過程,從結果逆向往發端處推過去,每向上推一層,就尋覓一次原因,好不好?”
徐青城略略驚異。
很有趣的研究方法。
他思考片刻,點了點頭:“好。”
“那么他們一家為何會失去土地?”鞠子洲又問。
“因為他父親抗王命不遵,犯了法!”徐青城立刻回答。
“還有呢?”鞠子洲繼續問。
徐青城皺眉:“還有?”
“且不論抗王命不遵這件事是真是假,但它不是完整的失去土地的理由。”鞠子洲說道。
徐青城皺起眉頭:“剩下的,也是一條么?”
“是一條。”
“猜不到。”徐青城搖了搖頭:“你請講。”
“剩下的一條原因是:秦法沒有讓秦人擁有土地。”
“什么?”徐青城愣了一下。
“秦人并不實際擁有土地。”鞠子洲說道。
“你再說一遍?”徐青城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鞠子洲嘆氣:“秦法的規定里,秦人從來都未曾擁有土地,所以秦國的官吏,對于小民手中的土地的去留,是有著絕對的決定權的!”
“換而言之,秦法,支持秦國官吏們,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來剝奪秦人手中的土地!”鞠子洲攤了攤手,烤著火,感覺稍微暖和一些。
“這…”徐青城覺得有些錯亂:“你等一下,讓我捋一下。”
“你隨意。”鞠子洲說道。
“秦國的土地…是國有的吧?”徐青城問道。
鞠子洲搖了搖頭:“名義上是‘國有’,實際上,是‘王有’,也就是,極端的私人所有,和周代的土地制度是一樣的。”
“不!”徐青城搖頭:“這絕對不一樣!”
“是么?”鞠子洲問道:“哪里不一樣?”
“這…”徐青城一時間說不上來。
“我聽阿政說,你對商人的事情很是了解?”鞠子洲問道。
“是的。”徐青城猶豫一下:“黃老家學上承古之遺澤,對于上古文獻,有所記述。”
“原始共產么?”鞠子洲問道。
“共…”徐青城思考了一下,點了點頭:“商人田土產業確實是村落共有。”
“那么周人呢?”鞠子洲問道:“普天之下,莫非天子之土?”
“是這樣。”徐青城點了點頭:“周天子建制分封,天下諸侯遂立。”
“其實就是把自己的土地分給了親戚、功臣,教他們自己出去開墾荒地,自己坐在已經開墾好了的熟地上一邊帶著自己的人種地,一邊當地主,等待諸侯進貢,然后享受供奉,必要的時候,可以隨時派兵鎮壓諸侯,奪取他手中已經開墾好了的田地。”鞠子洲說道。
“你這么說…”徐青城咂舌。
鞠子洲的這個說法,讓他感覺周天子一點都不神圣了,就像是個東六國很常見的擁有一點土地的小地主,一邊自己耕種,一邊將土地租賃出去,吃一點租地的糧。
“那么你覺得,現在秦國的土地制度,與過去周天子分地給諸侯的做法有什么區別嗎?”鞠子洲問道。
“這…”
基本上挑不出什么區別。
無非是,分出去田地的理由變化了。
但是實際上,秦國的土地,一直都是秦王一個人的。
而代秦王管理他的土地的,并非是“秦王”一個人,而是“秦國”朝廷。
這也就意味著…
“秦國的田制,從來都是最極端的,“私有制”。”
一人所有,萬人無有。
“所以,在秦國,誰人距離‘秦王’最近,誰人在秦國朝廷里權力最高,那么誰人,也就可以隨意的拿走別人的土地。”
“進而,讓別人變成一無所有的人,就像爭流他們一家。”鞠子洲喝了一口水。
“照這么說的話,你不是更有能力拯救他們于危亡?你為何不做?”徐青城悶聲說道。
“因為我沒有能力!”鞠子洲攤手:“我很聰明,如果是談論義理,那么我在此世,天下無敵。”
“但聰明才智從來沒辦法直接變成物質力量,更無法變成權力。”鞠子洲說道:“他們的苦難,從根本上說,是秦國的體制出了問題,直接點來說,是他們失去了土地。”
“那么,我一個簡簡單單的聰明一些的人,要如何拯救他們呢?”鞠子洲問道。
“你可以留給他們錢,也可以直接動用秦王的令牌、授印,給予他們一些地。”
“沒有爵位,他們留不住這筆錢的,今天給,他們明天花,然后后天全家死絕你信不信?”
徐青城又說道:“你可以直接去縣城之中,要求秦吏看顧他們!”
“那么剝奪誰人的田地給他們呢?”鞠子洲問道:“以秦王的強權為他們尋覓公平,他們需要得到多大的權限才能夠一直保有能夠使自己一家吃飽的土地,而不是我們一走他們立時便被人吃絕呢?”
“假使他們得到了秦官秦吏的看護,會否搖身一變,以自己手中得自于我的強權,去掠奪別人家的田地,進而將別個一家逼殺呢?他們自己不去做,本地秦吏難道還做不得?”
徐青城不說話了。
“根本的問題不去解決,而是頭疼醫頭,腳疼砍腳,會不會越幫越忙呢?”鞠子洲問道。
徐青城看著鞠子洲,胸腔壓抑。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避免使用秦國的特權。”徐青城悶悶說道。
他說完,起身解開韁繩,騎馬準備離開。
離開時候,他看了鞠子洲一眼。
——他眼角,似乎有淚花?
徐青城沒覺得自己看錯了。
“你也別難過了…至少,我們救不了這一家,還可以救巴郡的…”
“巴郡沒有什么屠戮之事。”鞠子洲說道:“這是嬴政用來嘗試操縱我的小手段。”
徐青城不說話了,雙腿夾緊馬腹,手中韁繩輕勒,神駿無比的龍馬吃疼,“希律律”長嘶一聲,四蹄猛攢,跑了出去。
火焰嗶剝。
鞠子洲拭了淚,面色重又變成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樣。
徐青城說的,其實也沒什么大錯。
他的確是在避免使用秦國的特權。
那種特權…
他嘆了一口氣,慢慢看著爭流稚嫩睡容。
會變好一些嗎?
能改變多少呢?
今日對一家四口的生死無能為力,明日對天下人…真的就能做到嗎?
鞠子洲閉上眼睛。
眉宇之間,多了些不易察覺的瑣屑。
再張開眼睛,他攤開雙手看了看。
粗糙的雙手,火光之下,手背上映出一根一根,猿猴也似的長毛。
白日,徐青城帶著四個形狀特異的銅制品回來了。
他頂著重重的黑眼圈,一看便知是徹夜未眠。
“你拿這東西要做什么?”徐青城將馬鐙遞給鞠子洲。
“方便孩子騎馬的。”鞠子洲說道。
說著,以細繩捆扎鏈接,一左一右,將馬鐙安裝好。
徐青城看著鞠子洲的動作,又看了看腳上踩著馬鐙,現然放松了很多的爭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么用的。”他說著,自己動手給自己安裝了馬鐙,騎在馬上,雖然并沒有感覺到多舒服,但明顯的省勁不少。
“是個好用的東西。”徐青城略微嘗試,點了點頭:“不過感覺有些簡陋啊…”
“怎么,你要改一改?”鞠子洲扶著爭流坐穩了,隨后牽著馬準備走路。
“這就要走了?”徐青城想了想:“我昨晚想了一下。”
“想了什么?”
“我想…你既然說不能頭疼醫頭,腳疼砍腳,那么你必然是想要找一個醫治病根地辦法的吧?”徐青城撓撓頭:“我想要知道這個辦法。”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治病須先知道病人的具體情況。”
“所以你出游來…”徐青城點了點頭:“并非是因為太子政騙你說秦王要屠戮巴地?”
“主要還是想要了解一下秦國的真實情況。”鞠子洲說道:“畢竟,咸陽乃是秦國都城,與別處不同的。”
“你是何時看穿太子政在欺騙你的?”徐青城問道。
“一開始。”
鏡坐在公室之中算賬。
越算越心煩。
今年旱災,除卻十二月時候的一場大雪之外,就基本上沒有一點降雨。
這種天氣,說實話,地里的莊稼想要長得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莊稼苗苗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這個不錯,還是鏡帶著一千多人輪流引水灌溉的結果。
“今年一畝地能有半石收成就不錯了…”鏡急得難受。
庫中去年收獲的糧食其實還多,省一省的話,其實是夠接下來一年多兩年的吃用的。
但…鏡是貧苦出身,手中沒有足夠的糧食,他睡覺都睡不安穩的。
也因此,越是到臨近十月收獲的季節里,鏡就越是焦躁不安。
“古,巡邏隊今天怎么說的?”鏡問道:“又有人進入我們農會的田地里偷莊稼嗎?”
“仍是有的。”古立刻回答:“聽聞孜說,巡邏隊今日抓了兩個進到田里偷糧的孺童,五六歲年紀,餓得皮包骨的,責罰也沒法責罰,扣留的話還要管一日兩餐飯吃,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
鏡抓了抓越發稀疏的頭發:“能不能找一找他們是誰人家的童子啊?這半個月,都抓了四十來人了,養著這些人,雖然可以當個苦力使喚,但一日兩餐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太子殿下沒有新的命令之前,還是扣著吧。”古搖了搖頭:“太子殿下仁厚,見不得人餓著的!”
“太子仁厚…”鏡嘆氣。
就是因為仁厚,所以要求才多,偏偏,這些要求還都沒辦法拒絕。
——鏡自己就是因天災而差點餓殍的窮人,雖然如今日子過得好一些,但他始終記得太子殿下率秦吏拯救自己一家于大雨之中的情景。
現在,太子殿下要去救別的人了,他鏡,即便是不能位太子殿下提供太大的幫助,但至少,也不應該成為太子殿下的阻力!
“知會伙房一聲…”鏡算了一下,下發命令:“從今日起,除孺童與勞力之外,所有人的伙食,一律按每餐扣糧食半兩,非休沐,不得食肉。”
“這也扣太多了吧?”一邊學徒秦適和秦羽臉色難看。
他們倆都已經十二歲了,不再是孺童了。
也就是說,往后,他們倆也是只能十天吃一頓肉了。
十二歲,雖說年歲長了,但畢竟還是在長身體的年齡,對于食物的需求,其實還是很重的。
“大旱了!”古嘆了一口氣說道:“按前些年,沒有太子殿下組建農會的時候地情況,這樣的旱災之中,咱們這些人有口吃的就不錯了,你們兩小兒偏還在這里嫌扣得多…”
“對不起,老師,我們錯了!”秦適和秦羽苦著臉躬身道謙。
古搖了搖頭:“去做事吧。”
農會之中,成年人們忙碌著,孺童們也并不閑著。
——他們平日里被要求每天學寫兩個字,其他時間便是開始學習各種手藝。
泥匠活、木匠活、這些,都有人在學。
不過孺童們心無定計,泰半,還是喜歡玩鬧、奔跑多于坐在某一個地方學習那些枯燥得手藝。
但農會之中管制向來嚴格,他們要出去玩,也不能單獨出去,而是要成群結隊的出去,還要向農會之中的墨者報備。
沒有正規理由,是不讓出去玩的。
于是這些小孩子也都發動了自己的腦筋了——他們決定仿照成年人的巡邏隊,組建一只孺童巡邏隊,去到田里保護農會的莊稼。
墨者竭在竹簡上記錄了孺童巡邏隊的出勤,哭笑不得地命令兩名成年人跟隨孺童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