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詢長長嘆息。
墨家義理,首重兼愛、非攻,詢作為墨家鉅子,更是將墨義當成信仰來信奉。
但,他沒有能力實踐他所信奉的義理。
寄希望于更加受到秦王信重的鞠子洲,原來竟也沒辦法。
鞠子洲不清楚詢的想法,即便清楚,他也未必會在意。
“鉅子可有時間么?”鞠子洲問道。
“鞠先生有什么事差遣嗎?”詢有些疑惑:“老朽雖然有些糊涂,義理不精,但總歸有些勇力,先生若有些臟活,老朽可以代為處理。”
鞠子洲搖了搖頭:“也不算什么臟活,只是想請鉅子幫我暗中去往銅鐵爐的工地里去查看一下具體的情況…”
“工地?那里發生了什么事了?”詢事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鞠子洲嘆氣,將不久之前離來到的情況說了一遍。
“先生的意思…是叫老夫去打探一下消息,卻又并不加以干涉?”詢很是疑惑:“既然先生如此關心這些工人的事情,為何卻又要我不加干涉呢?”
“因為…時機未到。”鞠子洲模模糊糊地說著。
時機未到,說的是開始著手全面的改變秦國基礎政策地時機沒到。
銅鐵爐這里的情況,以目下的這群奴隸主貴族的德行來看,是幾乎不可能改變的事情。
這群人啊…既想要別人為自己賣命,又不想付出報酬,更不愿意承擔什么改變現狀可能會帶來的“惡名”。
可是這世上,哪兒有這么好的好事?
做出了更大的貢獻,要求更好的待遇,才是人之常情。
鞠子洲目送詢離開,目光掃過被洗的干凈的餐具和被拆卸了兩次的石磨,搖了搖頭。
睡覺睡覺。
暫時,不能改變太多的東西,否則就是跟秦國的整個政治體制對著干。
會死的!
秩站在大爐前,焰星跳躍,空氣蒸騰扭曲,他感覺有些口渴。
于是舌頭舔舐嘴唇,又嘗到一絲甜腥。
該是嘴唇又干裂了。
秩舉起袖子擦了擦嘴,一抹刺眼的紅。
“別偷懶!”身后有人高聲喝道。
隨后,是重重的腳步聲。
秩身子一顫,連忙舞動手中鋼叉,翻動面前的炭。
他忽而有些想念數月之前午間休憩時候的鹽熟水了。
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喝…
想著,忽而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小心一點!”身后巡查的秦吏眼見秩要栽進火中,立刻伸手一撈,將秩拽了回來:“還活著吧?”
秩迷迷糊糊的,對耳邊的話語聽得明白,但是卻沒辦法仔細思考話語是什么意思,嘴巴開合,說不出一句話來。
秦吏掰開秩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沒散,又探了探鼻息,雖然進出氣都不多,但總算還有。
“來個人幫忙,這個還活著!”秦吏高聲喊叫。
爐前的工作最是難熬,已經死去的四十多名工人,有一半多,都是在這個崗位上死掉的,余下的工人們,敢于到這個崗位上來的,少之又少,即便是加了工錢,報名的也并不多。
而且掌火是很需要一些技術含量的,所以,即便是銅鐵爐工人極多,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訓練出合格的工人來。
眼下工期催得緊,秦王要發動戰爭,按照秦國的習慣,武器的更新迭代尤為重要。
既然銅鐵爐有冶煉比一般的銅質量更好的鋼的技術,秦王異人就不打算讓銅鐵爐閑著。
從十月開始,把鞠子洲調離了銅鐵爐,又研制出了炒鋼法,整個銅鐵爐便一直處于高強度運作的狀態。
工人們每天兩餐,餐餐有肉,頓頓吃飽!
這是一般的不更爵的家庭都很難做到的事情。
五千人如此吃用,花耗極多,但秦王已經不在乎這一點花耗。
銅鐵爐開了八個多月,六個月的時間里是在向外傾銷鐵器。
鐵器價格便宜,性能也很不錯,加上廠子是秦王陛下一手創辦,是以有需要沒需要,大家都愿意到這里來買些鐵器用。
于是積少成多,銅鐵爐其實是很賺了一些錢的。
這些錢拿來勞軍、獎勵士兵肯定是不夠的,不過讓區區五千人吃飽吃好,那簡直不要太簡單。
不過,雖說錢夠,可秦王畢竟不是什么跑個步都能賞出去一百斤黃金的敗家子,該省的錢,他還是要省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工人們既然能吃到肉了,那么工錢就不需要有太高了。
“我覺得你沒救了。”男人看著陳瑯,搖了搖頭。
陳瑯混身染血,嘴唇發白,臉色蒼白得嚇人:“你都沒救我,怎么就知道我沒救了?”
“我的直覺,一向是很準確的。”男人笑了笑:“所以你肯定是沒救了!”
“真的嗎?我不信!”陳瑯笑了笑,笑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的確是沒救了的。
笑容收斂了。
眼皮很沉。
“你看,我都說了你肯定是沒救了的!”男人笑著,又嘆了一口氣:“陳兄你喜歡什么顏色的棺槨?我還有點錢,給你弄個四層的棺槨是不難的。”
四層棺槨…天子禮。
陳瑯有些無語。
“你們老莊家學的,怎么都這副樣子…”
他這雖然眼見著已經沒救了,可畢竟還沒死。
這鳥人…不哭兩聲也應該裝作傷心一下吧!
“棺槨就不用了。”陳瑯搖頭:“各人財貨利益,不可侵奪,你這賊坯,為我準備棺槨,也多半是到處游說乞討,以損人之利來湊我的棺槨。”
“我啊…雖然不能踐行我的義理,但起碼,我不能背棄我的義理,更不能因我的事而損人之利…你還是,把我曝尸荒野之中,飼喂蟲蛇鳥獸吧,待來日,蟲蛇鳥獸吃肥了,倒反可以教農夫野人吃個飽,也算是我最后做一點利人之事吧。”陳瑯微微喘息。
他的生命已經望得到盡頭了。
“其實那義理再正確又有什么用呢?”男人蹲在陳瑯面前,百無聊賴的樣子:“你的義理再正確,還不是被那群商賈拋棄掉了,不能踐行的義理,那不就是錯的,是空想嗎?”
陳瑯看著面前的男人,已經看不太清楚他俊美得不像話的臉了。
“我的義理是對的。”陳瑯鼓動了自己最后的力氣:“商賈棄我而去,正是因為我的義理是對的,在長遠看,我將他們團結起來,一齊對抗封君,是于他們有利,是故他們愿意追隨于我,因為這是利他們的。”
“而他們拋棄我,也只是因為,封君實力太強,與封君為敵,在短期來看,是損壞他們的利的。”
“是以,他們拋棄了會叫他們的利受損的我。”
“這一前一后,正是因為他們信了我的義理,所以才有了這些行為。”
男人嘆氣:“那又如何呢?你就要死了,而你的義理,也將會隨著你的身死而消泯于世間!”
陳瑯眼眶里沁出血液來了。
他已經失去了全部的視覺。
很快,他也將失去自己全部的生命了。
“除了喂鳥,你還有什么心愿嗎?”男人蹲在陳瑯面前,大聲喊叫著,生怕他聽不見。
陳瑯的大腦在進行最后的工作。
他說道:“去幫我…給墨者送些鹽巴和錢,去秦國,問一問鞠子洲先生…我的義理可對…去我家中…”
聲音漸漸低不可聞了。
男人拍了拍陳瑯的臉頰:“喂,去你家?你家在哪兒啊?墨者又是哪兒的墨者啊?”
他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
“麻煩啊麻煩…”
男人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