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睡著吧?”嬴政推了推睡在身邊的鞠子洲問道。
“不必害怕。”黑暗中,鞠子洲輕聲回答:“至少今晚,那群游俠不會再來了。”
“我現在不困…你也還不困吧?”嬴政問道。
“不困也早點睡吧,明天可能還要趕路呢。”鞠子洲說道。
“但是我睡不著。”嬴政說道。
在有濃烈血腥味的房間里,他是睡不著的。
“唉。”鞠子洲嘆了一口氣,摸黑起身點亮了油燈。
一燈如豆,昏黃燭火下,嬴政看著鞠子洲手持鐵劍坐在身邊,長舒一口氣,心中終于有了一些安全感。
“那群游俠當真可惡!”嬴政惱怒說道:“以后我做了秦王,決計要滅殺掉所有的游俠!”
鞠子洲望了嬴政一眼,九歲的小孩子面容小巧清秀,他滿臉憤恨畏懼,實在惹人憐愛。
此時是公元前251年,嬴政時年九歲,剛剛上路,準備從趙國返回秦國。
然而自十一年前長平之戰以后,趙秦之間就有了一筆難以抹消的血仇——那是四十萬趙國降卒被生生坑殺的血仇。
十一年,不足以讓那些降卒的父母親朋全部離世,也不足以讓人忘卻至親被坑殺的血仇。
趙人們此時無比憤恨秦人,他們仇視他們視野范圍內的每一個秦人,尤其是一個年幼的,沒有反抗能力的,出身顯赫的秦人。
很顯然,嬴政就是這個秦人。
嬴政的父親是秦國公子,也是未來的秦王秦異人。
殺死身在咸陽的異人,對于趙國的游俠來說難如登天;但是殺死身處邯鄲的嬴政,卻又十分簡單。
以前不殺,是因為嬴政的母親趙姬的娘家趙氏在邯鄲的勢力強大,現在他脫離了邯鄲,也就從趙氏的庇護之下走了出來,此時他就像是一只失了殼的牡蠣,游俠們當然不會放過這塊肥美的鮮肉。
于是襲擊順理成章地到來,甚至嬴政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半個時辰之前,兩名大漢趁著夜色持劍而來,然后他們用生命驗證了鞠子洲自制鐵弩的性能。
“子洲,你說…我真的…可以做秦王嗎?”嬴政忽地問道,清秀的小臉上此時一臉悵然:“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父親…他肯定也不會有多寵愛我…一個不受寵的兒子,是不可能繼業成為秦王的吧…”
嬴政的考慮,也有幾分道理。
他幼年時侯,秦異人就在呂不韋的幫助下返回秦國,父子兩人多年未見,如今可以說是見面不相識,寵愛,那就更是談不上的事情了。
因此,即便如今秦異人就要繼任秦王大位,嬴政回到秦國,成為太子的可能性也并不大。
鞠子洲想了想,問道:“嬴政,你覺得…成為秦王所必須的條件是什么?”
“父親的寵愛。”嬴政回答道。
他有些不確定。
鞠子洲笑了笑,輕輕拍了拍嬴政的腦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的眼睛里迸射出與他年齡并不相符的智慧:“秦王的個人好惡從來都無關緊要!”
“什么?”嬴政愣了一下。
鞠子洲笑了笑,進一步解釋道:“秦王的個人好惡,影響不了秦國的大局,更影響不到你做下一任的秦王!”
作為一名后世來客,鞠子洲盡管并不很了解歷史,但是有一件事是他可以確定的——嬴政會成為秦王。
甚至,他不只是會成為秦王,更是會成為日后千古留名的秦始皇!
嬴政聽到鞠子洲的話,心中甚是疑惑茫然,他沒辦法分清楚鞠子洲是不是在拿假話安慰自己。
鞠子洲見到嬴政的神情,心中一喜:終于等到機會了!
“嬴政,你知道,秦王的權力來自于哪里嗎?”
嬴政下意識回答道:“因生賜姓,天生高貴!”
因生賜姓,乃是如今世道的真理。
雖然禮崩樂壞,但是血脈貴族仍舊是這個世界的掌控者,秦國王族的贏姓,更是傳自殷商。
鞠子洲輕蔑回答:“錯!”
“錯?”嬴政有些疑惑:“為什么?”
“這個世界,誰的拳頭大,誰就說話算數!誰說話算數,誰就擁有權力!跟血脈完全無關!”
“趙王之所以想要放你們母子回去秦國,就是因為秦國的軍事實力,比趙國強大太多!”
“那…秦王的權力來自于秦國的軍事實力?”嬴政問道。
“還是不對!”鞠子洲問道:“秦王以一夫之力,憑什么能讓秦國萬千虎狼之師服從他?難道秦王的拳頭比秦國所有人加起來都大嗎?”
“這不可能…”嬴政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的拳頭有多大,但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人能夠打服一個國家,趙國的那個腎虛的趙王不行,秦國的秦王當然也不行。
“那是為什么?”思考了一會兒,嬴政說道:“因為秦王有千乘之財?”
“也不對!”鞠子洲說道:“秦王既然沒有可以壓服秦人的個人實力,那么秦人為什么不去聯合起來搶劫秦王的全部千乘之財,而是要為他賣命,換取他賞賜的一點點財富呢?”
“十一年前,白起武力壓服天下,為什么,他不能帶動秦人造反,自己當秦王呢?”
“這…”嬴政一時被問住了。
是啊,為什么呢?
以嬴政的生活閱歷,他覺得,誰的拳頭大誰說話算數這一結論應該是正確的。
但是為什么秦王拳頭不大卻也可以至高無上呢?
嬴政不明白。
于是他將目光投向鞠子洲:“為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因為關系是這樣的!因為秦人承認了他們之間的關系的存在,于是秦王至高無上,而一般的秦人卻只能俯首稱臣,用生命去換取秦王賞賜的一點點財富。”
“關系?”嬴政更疑惑了。
“你母親為什么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羊肉留給你?因為你們是母子關系,假如你們之間不是母子關系。而是一般的女人與小孩兒的關系,那么你母親還會將羊肉留給你嗎?”
“不會!”嬴政搖頭。
“你外祖為什么會冒著大風險將你與你母親藏匿于他家中?因為你外祖與你母親乃是父女關系。如果他們之間并不是父女關系,而是尋常的老叟與婦人的關系,他還會藏匿你們嗎?”
“不會。”嬴政搖頭。
“你的先生為什么會愿意費時費力教授你詩書?”鞠子洲問道。
“因為…師徒關系?”嬴政雙眼明亮。
“趙人為什么會敵視你?”鞠子洲又問。
“秦趙關系!”嬴政若有所思。
“趙王羸弱,為什么趙國強壯者要見他俯首?”
“君臣關系!”嬴政不假思索。
“那么為什么,你父親可以做秦王?”
“因為秦人承認他們之間的君臣關系!”嬴政立刻回答。
“你要成為秦王,只需要做到什么?”
“讓秦人承認我與他們之間的君臣關系!”嬴政瞪大雙眼。
他的心神已經完全被“關系”一詞所吸引。
往日里所見的一切人與人之間仿佛都牽著一根名為“關系”的絲線。
因為這絲線,所以父母疼愛子女,所以強者服從弱者,所以陌生人之間相互友善,所以不相識的人可以共享同一碗酒水…
世界在眼前重構,耳畔風雷激蕩,一切的迷霧似乎都可以隨手撥開。
一道聲音從幽幽天際傳來:“這就是…生產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