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陰云宛如被鉛侵染,從瑙曼遠海直抵永寂洋邊緣的海域籠罩在一陣難言的寂靜中。
這是大降雨前的寧靜,也是夏季來臨的前奏。
與永寂洋的名字相同,因為籠罩了整個永寂洋的超巨型靈能場域,除卻沿海地區可能會有風暴外,這片海洋內不會產生任何其他海域常見的臺風與暴風雨,只有一種穩定的海風,以及悄然降下的,仿佛遮蔽整個世界的寂靜大雨。
但與之相對的,永寂洋本身內部有極其錯綜復雜的洋流系統。
星球熱量循環龐大的潛在力量被包裹在海洋的水體之內,淤積轉換,變成了生命的養分。因此,整個永寂洋都是海洋生物的樂園,也令永寂洋的深海成為了一個錯綜復雜的超巨型迷宮,數之不盡的海洋魔獸在其中棲息,并守護深海的核心。
迷宮。迷宮存在于泰拉的每一個區域。
任何難以探索其核心,無法知曉其運轉原理,且內部蘊含有巨大寶藏的區域,都會被稱之為迷宮。
自天墜之災后,迷宮的種子就密布世界各地,幾近于無處不在。它們成為了人類研究前紀元文明技術的渠道,得到關鍵材料的礦場,養殖高質量魔物的牧原,以及出產關鍵靈藥的種植地。
冒險者依托它而存在,無數野升華者因為迷宮而崛起亦或是覆滅,甚至就連一個國家的興衰可能都與迷宮有關——泰拉大勢力之一,北疆的峻嶺堡便是從迷宮中得到了傳奇的天啟武裝,這才得以從瑟塔爾帝國這一龐然大物中獨立,成為了諸國中也有響亮名號的大國。
數百年來的共存和開發,讓迷宮逐漸成為了泰拉文明相當重要,甚至堪稱核心的一部分。
甚至,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整個泰拉星球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無比的迷宮,而現有人類不過是生活在名為‘泰拉迷宮’這一巨大囚籠中的‘迷宮種’而已,已經是與前紀元文明時期的泰拉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只有當人類離開泰拉,站在俯瞰泰拉的視角時,人類才會知道自己究竟位于怎樣一個復雜而精妙的迷宮中。
精靈格拉維·緋葉對于‘泰拉是一個巨大的迷宮’這一論點不敢茍同。
但離開故鄉五十年的他,在遠離迦南摩爾的帝國眺望故鄉時,卻的確恍然驚覺,自己當初的確置身于一個極其巨大的迷宮中。
名為精靈社會的迷宮。
這迷宮精致而復雜,充滿謎團與可怖的危機,時刻都能奪取人命卻又能提供不可思議的財富,所有冒險者想要的東西都在其中。
是啊。
只有離開迷宮,才能看清它的真容。
但現在,他卻要回到那里…回到那令他窒息的迷宮中。
回到故鄉。
灰云壓抑著翻滾,空氣中充滿了濕潤的氣息,紅發碧眸的老邁精靈站在‘塞壬號’的船舷旁,凝視著東方的遠海。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卷動的鉛云安靜地釋放著自己積蓄的水分,在永寂洋的海面上掀起一片漫無邊際的皺褶波紋。
風自西向東,塞壬號的風帆鼓動,雖然它是一艘極其先進的煉金艦,但為了應對泰拉繁復多變的海洋環境,它也有一部分風力結構。
船帆卷動的聲音卷過耳畔,令紅色長發拍打臉頰,吹向迦南摩爾的方向。
“故鄉…”
須發皆長的精靈捋著自己的長須,他望向眼前被籠罩在雨水中的大海,臉上不由得因為這個詞匯浮現出譏諷的笑容。
對于格拉維·緋葉而言,故鄉究竟是什么呢?是童年與青梅竹馬的玩耍打鬧,還是老家漫山遍野的紅楓林中吹來的甜風?
這些都太遙遠了。
離開迦南摩爾五十年,格拉維在瑟塔爾帝國生活的歲月遠比在故鄉更長。實際上,他在帝國的地位也比故鄉要更高,而且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行為邏輯都更像是帝國人。
五十年的歲月,將這位原本忠心耿耿潛伏在帝國的年輕菁英,熬煮成一個心中對故鄉充滿懷疑與怨氣的老者。
五十年的歲月,也令原本互相戒備提防的兩國,變得如今這樣如膠似漆,甚至互相締結盟約的戰略盟友。
甚至,雙方就連一部分間諜名單都互相交換,雙方允許對方的一部分間諜安全回歸,并針對這些項目進行針對性的合作。
格拉維所潛伏的項目正是其中之一。精靈伸出手,他撫摸自己的臉頰,即便是再怎么保養,即便自己也是升華者,他也已經八十五歲,開始步入老年了。
皺紋開始浮現,而他潛伏一生的項目,卻被自己人出賣,變成了兩國間開誠布公互相示好的‘籌碼’。
那他這五十年的奉獻與自我犧牲,究竟有什么意義?
他人生的大半,是否就如小丑一般?
精靈啊。
在古老的傳說中,精靈是幾近于不死的長生種,是長壽,優雅,充滿藝術感與靈巧的種族。
他們是美與強大的代名詞,是自然的寵兒,群森之子。
但實際上,精靈與人類并無不同。
精靈靈巧,在靈能方面有優勢,神經反應速度很快,但各大平原之民也都各有能力。
無論是白之民的靈能天賦,還是金之民的全地區適應性,亦或是鐵之民的強韌身軀,全部都不遜色于精靈的天賦。
而且,精靈的壽命也沒有任何優勢…或許在天墜之災前有些許不同,但是天墜之災后,精靈本質上,不過是‘泰拉人類’這一大人種下,平平無奇的一大分支而已。
所以,五十年的時間,對于精靈而言也無比漫長。
格拉維還曾經因為實驗受到過嚴重的生物疫毒損害,他的壽命已經不長了,而他一生堅持的使命也成了笑話,他的一生如果就這樣結束,墓志銘上恐怕都只能留下一片空白。
不是因為沒有東西可寫,而是如若寫了,就會像是一個笑話。
所以他必須要做點什么。
不是為了祖國。祖國迦南摩爾背叛了他,雖然他理解兩國斗爭和結盟就是如此,但他的心中那份熱情已經澹薄冰涼。
不是為了家人。五十年過去,當年他潛伏的時候就已經是懷著‘自己已經死了’的心情離開,父母早已去世,而其他人,無論是家鄉的那個女孩還是朋友,都已經嫁做人婦亦或是不記得自己了吧。
只是為了自己。
格拉維閉上眼睛。生物煉金大師,大學者格拉維·緋葉將自己的心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
五十年來,他一直都靠這個方法來挺過無邊漫長的孤獨暗夜,用純粹的學術安撫自己一次次懷疑動搖的內心。
只是為了自己。
只是為了自己的夢想一個交代。
在這一瞬間,格拉維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過去的影像,自己在迦南摩爾的老師,狄默卡大師向自己展現他那匪夷所思的研究時,自己從內心深處迸發而出的震撼與向往。
老師那張燃燒著熊熊野心與無盡求知欲的面孔,與后來因為衰老而力不從心,充滿遺憾的面孔重合。他最后的囑咐,直至如今也在耳畔回蕩。
“格拉維…記住,我們的研究…是為了所有精靈。”
那時只有三十多歲的格拉維燃燒著熊熊野心與無盡求知欲的面孔,與自己的老師如出一轍,他聆聽著對方的教誨,握緊了拳頭:“我們是為了讓所有精靈,能夠成為真正的‘精靈’而奮斗!”
——長生,敏銳,美麗,優雅…不是現在這樣平庸的精靈,而是真正完美的,如同故事傳說中的精靈!
“但是在這方面,研究最深的是帝國和學識之都…將它們帶回來。將未來帶回來,帶回我們的故鄉!”
睜開眼睛。
蒼老的紅發精靈還沒有自己老師病逝時那么蒼老,但衰態已經初現端倪。
他的確完成了老師的執念。
他帶回了帝國一直都在研究的‘珍寶’…即便僅僅只是一部分。
這也正是格拉維對自己的祖國,對故鄉不滿的原因。迦南摩爾的議員和官僚實在是太謹慎,太守舊了。他們的研究迄今為止還局限于魔獸與實驗者,遠遠沒有帝國靈知院和真理院那樣來的效率且激進。并非是人道主義方面的憂慮,格拉維很清楚,上議院之所以無法做出決斷,正是因為精靈的政治制度決定了他們互相牽制,無論哪方想要得到突破性的研究進展,都會被對方阻擾并打壓。
這也是自己老師為了迦南摩爾奮斗一生,蹉跎一生也得不到最終結果的原因,精靈的政治制度注定了這樣互相拖后腿的結局。
是的,議會不會做出最差的選擇,不會像是帝國那樣迎來暗月動亂那般匪夷所思的巨大動蕩,但這也讓迦南摩爾變成了一片滯腐的死水。
精靈不是沒有帝國人聰明,不是沒有帝國人那樣的天才科研者,也不是因為沒有成熟的人才培養體系。
精靈的落后,僅僅是因為內部的社會結構。
僅僅是因為政治。
太愚蠢,太閉鎖了。老人不禁嘆息。
自己見到的東西,從靈知院那里學到的東西,都能反襯迦南摩爾的愚昧遲緩。帝國人的確敢于開拓,不愧是失落紀元從一城之地擴張成雄霸半個大陸的霸主,即便是衰弱,內部仍在探索前沿。
格拉維還記得,自己抵達帝都,那座不遜色世界樹之都的巍峨大城時,在靈知院的總部看到的情景。那如山如海,堆滿了整座大樓數以百萬計的典籍,研究資料以及圖文詳解,令那時還年輕的自己感到頭暈目眩。
想要學會這一切,得到可以幫助精靈未來的學識,恐怕需要無盡漫長的時間…知識是沒有極限的,但人的認知卻有,格拉維潛伏學習了五十年,最終也就得到了幾個簡單的結論。
“生命不拘泥于形式…靈魂不拘泥于狀態。”
蒼老的精靈低聲自語,他念誦著多年來自己研究得到的最核心的結論:“不僅僅是精靈,泰拉上的所有生命都可以再次進化…從最根本的起源開始重組重演,變成更加完美的生命。”
“但這一過程太過超脫凡俗,悖逆人倫,即便是靈知院也無法繼續深入…或者說,他們已經找到了他們想要的部分,而我想要的還在更深入的地方。”
是的。
格拉維之所以下定決心回迦南摩爾,不是為了祖國,不是為了家人。
假如他愿意,已經成為大師級煉金術師的他會被任何國家接納,根本無需作為被發現的間諜灰熘熘地回去,而是會被帝國更加隆重地歡迎留下。
格拉維之所以決意回國,是因為他知曉,留在帝國,也沒有機會繼續自己那瘋狂的研究。
既然如此,不如回到迦南摩爾,假借繼續研究之名,明面開設實驗室之余再進行隱秘的地下實驗…在兩國交好的這個時代,他這種尷尬的身份會讓他成為邊緣人物,但這正是最好的結果。
更何況…他帶回了那個‘珍寶’。
那個令靈知院開啟了眾多課題與實驗的古老之物殘骸…雖然只是其一部分,但對于那種生物來說,一部分就等于完全吧。
只要有它,即便是獨自一人,格拉維堅信,自己也能繼續自己的研究!
“老先生…”身后傳來了艦船服務員謹慎小心的聲音:“塞壬號檢查到了不遠處有大量魔獸集群遷移的波動,之后可能會進行加速回避,可能會有些顛簸…”
“如果沒有必要的話,請回到船艙內吧。”
塞壬號是迦南摩爾以艦隊旗艦級設計的外交艦船,配備有大量武裝,即便是遭遇魔獸集群突襲也不會有任何損失,船長是第三能級的強者,據說曾經還是持燭者,更是令人安心。
但如果可以,還是沒必要和一群野獸戰斗,船上都是迦南摩爾的貴賓,每一位都要以最鄭重的禮儀接待,所以自然要小心謹慎。
“嗯。”
格拉維正了正自己的衣領,他不咸不澹地應了一聲,然后便準備回船艙。
途徑艦內走廊時,隱約還能聽見水手間抱怨的低語。
“這條航線不可能會有魔獸遷移吧?”
“魔獸又不傻,傻的早就全都死了,這次感覺不太正常。”
“總之做好戰斗準備。”
格拉維沒有太過在意這些交流,老人還順便與一位年輕的白發學者交錯而過,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心中暗贊一聲,然后又想到了自己當年,不禁有些暗然。
——他當年也是相當知名的美少年,追求者數不勝數,可原本繁花似錦的人生全部都貢獻給了祖國,卻迎來如今這結局…
他搖著頭離開。
但白發的年輕人卻停下步伐,他微微皺眉,看向老人的背影。
“超級生物侵蝕?”
尹恩眉頭皺起,他雙眸中亮起銀青色的光芒,看向格拉維,也穿過層層鋼鐵,看向塞壬號的船艙一角。
少年心中暗道:“這位老學士,不會和船艙里面亮的嚇人的那個東西有關吧?”
“一開始我還以為塞壬號看上去平平無奇,實際上,無論是它自己,還是里面的人,一個個都身懷絕技,各有特色…”
“妖魔鬼怪,有點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