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婪無恥的高伸就像一根刺似的盤桓在高俅心頭,不過,在趙佶的瘋狂糾纏下,他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專心致志地磨練起自己的書法來,除了瘦金體之外,草書行書功夫也很有長進。如今的趙佶不過十一歲,他也只是有選擇地向其灌輸一些理念性的東西,效果自然不錯。畢竟,歷史上宋徽宗上臺時不過一個從未受過儲君教育的蕃王,奢望其有什么治國之術是不可能的。而現在自己提早了那么多年遇到趙佶,好歹也能未雨綢繆。
文的這方面他日有長進,武的這一邊也多了一個人盯著。在蘇軾那里小心求證了那塊令牌確實能出入禁中之后,他對高明漸漸有了四五分信任,順勢請教起了武技。誰知道,自恃練過現代體術的他在對方手下只走了三個回合便大敗虧輸,而后一招一式更是被批駁得體無完膚,最后只能無奈地從基礎練起。饒是如此,他驚人的模仿學習能力也讓高明大吃一驚,不管怎么說,一天一套基礎拳法的速度還是太恐怖了一些。
就這樣,時間漸漸到了七月中旬,盡管太皇太后慈躬違和的消息一再傳來,但群臣好似都習慣了,但凡有緊急大事還是往崇慶宮送去,哲宗對此也從未表態。自從那一日私會澄心之后,這位天子也再未有機會私自出宮,高俅自然就沒得到多少消息。
一個月跑了三次集賢齋,高俅赫然被劉安當作了一等一的大主顧,十幾幅蓋有遂寧郡王的字畫一出手,他輕輕巧巧就到手了近三千貫,一下子也成了小有積蓄的富家翁。這樣,即便在買下了本是王晉卿所有的那座宅院之后,他手里還有兩千多貫余錢,一時間不免動起了做生意的腦筋。
這一日回家看了老父和幼弟,他突然想起了雙腿被廢的徐三,立刻問了道路前去探望。然而,到了徐家之后,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入目的是一整片殘垣斷壁,焦黑的印痕處處可見,看那樣子,顯然是經歷了一場大火。不明所以的他只能找了一個街坊詢問緣由,然而,聽到的事實卻讓他怔在了當場。
“這徐三雖然不知怎的斷了雙腿,但似乎得到了很大一筆賠償,一下子變得闊綽起來。他三天兩頭叫了閑漢在家里聚賭,還在外面夸口說自己認識大人物,下半輩子足可衣食無憂,這一太過張狂,結果就被賊人惦記上了。”說話的老頭顯然有些饒舌,越說越得勁,根本沒看見高俅難看的臉色,“十幾天前,一伙人大白天闖進了他家,翻箱倒柜搶了不少東西,臨走前還點著了屋子。這徐三腿腳不便逃生不及,硬生生地被屋梁壓死了。唉,聽說不知哪個貴人幫了徐三他娘子幾十貫錢,作孽啊…”
高俅心下大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著一絲僥幸,他仍舊本能地問道:“那幫賊子開封府抓住了么?”
“當然,這光天化日之下搶掠民宅外加放火,知府大人大為惱怒,嚴令捕差日夜追查,才五天就破了案。聽說是一群無賴干的,其中就有幾個是以前那幫和徐三踢過球的,唉,連這點義氣都沒有,良心都讓狗吃了!”
大驚之下,高俅再也無心多問,立刻雇馬去了開封府。此時的開封府早已不是包龍圖打坐那會子了,不過幾貫錢鈔,他便順利進了大牢,一眼就看到了幾個昔日舊人。
由于坐實了縱火殺人的重罪,因此牢中七八人個個面如死灰容顏憔悴,就連脾氣暴躁的鄧五也是不聲不響地呆坐在那里,誰都沒有看見有人進來。
高俅在兩個牢頭手里一人塞了一把銅錢,這才得到了和這些人單獨見面的機會,不知怎的,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全無恨意,只有一絲若有所無的同情和悲哀。輕咳一聲之后,牢房中一人終于看見了高俅,登時回過了神來。
“高二哥!”他連滾帶爬地靠近了木柵欄,用力地把頭撞了上去,“高二哥,你救救我們,我們冤枉啊!我們只是看不慣徐三那副驕橫的模樣,想要和他開開玩笑,誰知,誰知…”
“老九,你給我閉嘴,別求他!”鄧五一聲暴喝打斷了那人的哀求,他恨恨地瞪了高俅一眼,目光中盡是難以掩飾的怨毒,“高二,你現在發達了,聽說來往的又是駙馬又是學士,還到這里來干什么,要看我們的笑話么?”
“我只是不明白,你們和徐三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俅一句話沒說完,鄧五就突然拉起了上衣,露出了上面的斑斑傷痕,“看到了沒有,這是公堂拷問時受的,那是我們活該。可是,你都知道徐三那小人說過什么?”
“他說過什么?”高俅隱約猜到了雙方沖突的根源,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寒意。原本和睦如兄弟的朋友鬧到現在這一步,想想當初那一場球賽,真是仿佛做夢一般。
“那個狗娘養的說我們只配當一輩子狗!”一個禿頭漢子搶在鄧五前面,憤憤不平地說道,“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東西,要不是他當初打保票能夠拉來你高二哥,誰會讓他這么一個半吊子加入球社?他被潘德生那家伙打傷是事實,但他得到的好處更多!有兄弟上門向他借錢的時候,他甚至用拐杖把人打了出來,還公然揚言說有錢也不借給我們,你說,這家伙他還是人么?”
“就是,我們只是想借機到他家里鬧一鬧,誰知道不小心打翻了油燈…”
“那家伙真是值錢,兩條腿換來了下半生富足,現在一條命又害了我們這么多人!”
高俅使勁吞咽了一口唾沫,面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他當初也知道徐三的際遇給人刺激很大,但他萬萬沒想到,一朝衣食無憂的徐三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難道這就是想要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市井心態?而這些人又怎樣,挾怨報復鑄成大錯,縱使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饒,從此很可能再無出頭之日。沉默良久,他方才低聲問道:“那你們的案子怎么判的?”
“雖然知府大人勉強信了我等并非縱火而是因過失而失火,或能免一死,但總脫不過脊杖和刺配吧。”鄧五沒了最初的憤怒,長嘆一聲坐倒在地,“你走吧,我們如今都是待罪的囚徒,你別因為我們壞了前程,快走吧,別在這里浪費時間!”
“你們保重,你們的家人我會去看望的…”只是勉強擠出了一句話,高俅便逃也似地出了那大獄,再回到那酷烈的陽光下時,他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獄中那種令人冰冷絕望的黑暗幾乎讓他窒息,更何況脊杖和刺配都是宋代刑法中最殘酷的一環。脊杖固然可能使人致命,而一旦臉上刺字,那么,此人就終生沒有翻身的余地了。
“英娘…”他不由自主地念叨著妻子的名字,心里感到深深的慶幸。一念之差,只是一念之差,同樣一群人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結局,若自己沒有遇到蘇軾,恐怕下場也不會好到哪里去。要成為那個史書上所載的高太尉,所需的運氣成分實在太多,就算他真的通讀宋史也未必能趨吉避兇。
“二郎真是有情有義,如今發達了也不忘囹圄中的舊友,只可惜卻忘了我這個昔日枕邊人,一冷一熱何其不均也!”
隨著耳邊傳來的那一聲嬌語,一乘青色小轎緩緩停在了他的身邊,里頭露出了一張亦笑亦嗔的俏臉。
“二郎許久未曾到過我的繡閣了,今日相逢即是有緣,何不去天香樓坐坐?”
耳聽天香樓三個字,再看眼前這女子勾魂奪魄的目光,全然一副歡場女子的姿態,高俅立時回憶起了澄心曾經提到的舊日相好,云蘭兩個字清清楚楚地躍出了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