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刑窯的鐵匠鋪子外邊,無聲無息跪滿一地人。
近百號的匠人、窯工、雜役烏泱泱匍匐拜倒,大氣都不敢喘,安靜等待東家歸來。
為首的是青花窯頭兒陸十平,寸金窯頭兒晁三井面面相覷。
他倆滿臉寫著苦澀,師傅這個點兒還沒回,估摸著火氣不小,待會兒有的苦頭吃嘍!
足足熬到申時過半,天色一點點暗下,眾人方才聽到沉重地腳步聲。
咚、咚、咚!
宛若大力擂鼓,震得地面抖動顫鳴,甩起大把的泥點子。
好幾滴落在陸十平臉頰,他卻一動未動,免得招惹師傅注意,引來騰騰怒火。
山林中,一條雄偉身形緩緩踏出,結實有力的寬闊肩膀上,扛著三棵又粗又黑的巨大原木。
炙熱的氣血洶涌澎湃,好像一座座烘爐揭開蓋子,噴薄滾燙的熊熊焰光。
陸十平和晁三井慌忙把腰身壓低,他們知道師傅正在氣頭上。
各自對視一眼,誰也沒膽子吱聲。
三棵堅硬如花崗巖石的鐵梨樹原木重重一砸,掀起猛烈狂風,吹得眾人東倒西歪。
污泥像是被水瓢舀著潑灑,將跪在最前面的陸十平和晁三井澆淋滿身。
徒手伐斷三棵百年大樹,稍微泄了泄火氣的黎遠,冷冷望向兩個徒弟:
“出了這等大事,你們打算再瞞為師多久?好啊,為師還沒進棺材,個個都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長能耐了!
來!拿一口鋼刀,把為師腦袋砍了,改明兒,火窯就姓‘陸’、姓‘晁’!”
這話太重了!
嚇得兩個徒弟渾身發顫,陸十平鋼針似的胡須一抖,趕緊答話:
“我和二師弟絕無此心!師傅…”
晁三井負責寸金窯的燒磚事務,成天與各色黏土打交道,長相不甚出奇。
他埋著腦袋,接過大師兄的話頭,條理分明道:
“請師傅息怒!容徒弟解釋一二,祝家人幾個月前便來了。
首先是祝二小姐出面,提出要定一批承水、用餐的元青花瓷盤!約莫是近五萬兩銀子的大單子,大師兄想著正逢年底,做完這筆買賣便可以收工,讓大伙兒歇一歇,便答應下了。
再者,祝家乃火窯許多年的老主顧,情分擺在這里,只當開個大張。
那位祝五郎后面才出現,他初時跟著祝二小姐瞎轉悠,燒瓷、燒磚的兩座窯都去過。
這小子對打鐵鑄兵格外有興趣,時不時還找小師弟搭話,問些折疊鍛打、淬火回煉的行內話。
小師弟本性敦厚淳樸,自然有什么答什么,一來二去反而漸漸熟絡,幾乎成了朋友。”
“朋友?笑話!他是高門祝家,長房出身,狗子啥人?也配跟姓祝的扯交情!沒腦子!”
黎遠背著雙手,眼中精光爆射,打向呆愣愣磕頭,把腦袋撞得血肉模糊,幾乎快要昏死的黎鈞,冷硬語氣倏然一軟:
“老大,你怎么做師兄的!真想看你小師弟磕死在這里嗎?抬回家休養去,別擱這丟人現眼!”
師傅他老人家還是心疼小師弟!
陸十平心下一喜,迅速爬起身,攙扶著黎鈞飛快往山下狂奔。
“三井,你起來!都起來!我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喜歡看別人給自己磕頭…散了!三井,你留下,再與我講講什么個情況!”
黎遠意興闌珊的擺擺手,慢悠悠走進鐵匠鋪子,注視著那口親手鑄練的聽風刀,眼中好似倒映寒芒。
三個徒弟里頭,只有掌管寸金窯的老二,負責給道官老爺燒制“金磚”的晁三井粗中有細,辦事最讓自己放心。
所謂“金磚”,乃是一種珍品,兩尺見方,質地堅細,敲之若鐵石般鏗然有聲,就連刀劍揮砍都難留下痕跡。
專門用于鋪設御道、神道,算得上“進貢之物”。
正是靠著這一門獨有的手藝,黎遠才能踏進天水府趙大將軍的兵匠行,快速地嶄露頭角,成為屈指可數的一號人物。
“祝五郎這人機心很重,他打聽清楚小師弟的情況,暗自使了一些見不得人的齷齪手段,逼迫小師弟講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蠢話。”
晁三井言語含糊,顯然曉得幾分內情,只是害怕激起師傅剛消下去的洶烈火性,故而一筆帶過。
“往仔細說!為師已經劈斷三棵大樹,現在心平氣和,不會再動怒!”
黎遠默默地拉動熄滅的風箱,手指般粗細的一簇簇火苗,瞬間鼓起幾尺高。
晁三井很了解師傅的暴躁性子,壓根不相信這番話,卻也只能硬著頭皮:
“祝五郎一開始打的主意是,與小師弟結識為友,籠絡交情。
等時機成熟,再拋出誘惑,比如他經常請小師弟到酒樓大吃大喝,還拉著往風月場所。
小師弟推拒不過,便每次都打包許多好菜分給鋪子的匠人,窯工。
勾欄那等地方,只進過一次,后面再未赴過約了。”
黎遠頷首,眼中透出幾分贊許之色:
“郡城高門養出來的闊少爺,以為人人都貪圖那點兒享樂,老掉牙的伎倆!”
晁三井瞅著師傅臉色尚且正常,心下微微一松,聲音放開道:
“祝五郎許是覺得小師弟出身窮苦,沒見過世面,能夠輕易拿捏。
可數次都沒得手,耐心漸漸消磨干凈,干脆就開門見山,提出用大筆財貨、郡城宅子、幫忙引薦其他兵匠行等要求,換取小師弟離開火窯。
小師弟自然不肯答應,并且與祝五郎鬧翻了,雙方斷絕…‘交情’。
軟的不行,姓祝的惱羞成怒,直接來硬的。
他故意提及師傅您當年被大匠打壓,出走百勝號的舊事,激將小師弟,與其比拼鍛刀。
祝五郎學過拳腳,隨身又帶著火工道人的淬鐵液,那是煉制飛劍法器才使的稀罕玩意兒,小師弟哪里比得過。
不僅被斬斷所鑄之刀,還把虎口撕裂,險些廢了一只手,幸而大師兄及時趕到。
師傅您那時候鉆研神兵制法,正在地下閉關,我與大師兄不敢打擾,想給小師弟兜住。”
風箱呼呼作響,好像越來越快,火爐里面的焰光明晃晃,散發陣陣熱力,燒得臉皮滾燙。
“繼續說。”
晁三井喉嚨吞咽,語氣有些發澀:
“您也曉得,小師弟倔脾氣,祝五郎越是逼迫,他越不肯就范,不知怎的,祝五郎得知小師弟在瓦崗村認識一戶賣水的人家,對…其姑娘有些意思,想必小師弟正是受此要挾,才無奈屈從了。”
黎遠半張臉被火光映照,泛出金鐵似的冰冷色澤:
“早跟狗子講過,要做大匠,當手藝稱王獨一無二的厲害人物,不要近女色!
打鐵三年不碰女人,這種話為師叮囑得還少么?愣是半個字都沒聽進耳朵!”
晁三井沉默無言,師傅這輩子無兒無女,不曾成家,畢生心血都撲在傳說當中的那口神兵上。
他毫不懷疑,如若效仿道喪之前的古鑄劍師,以身殉葬爐中,可得絕世神兵。
師傅一定沒有半點猶豫,甘愿舍盡血肉性命,只為一睹神兵風采!
“老二,你能把事情原委摸清楚,為師很欣慰。
這樣吧,伱給為師再辦幾件事,別讓老大知道,他臉上藏不住東西。”
并未如晁三井所預料的那樣,黎遠得知內情勃然大怒。
恰恰相反,身材雄偉的白發老者面容平和,幾如一尊沒火性的泥雕:
“火窯人多嘴雜,保準有誰泄露了你小師弟的底細,把他找出來,填進你的寸金窯燒干凈。
另外,老大的青花窯那筆單子,恐怕不好做。
祝家大老爺做事都是先禮后兵,他派祝守讓過來,必然十拿九穩,篤定為師會點頭。
你私底下問問老大,他要用的瓷石、煉土那些原料,備得足不足?
為師若沒猜錯,我再不松口,他燒的元青花就要砸手里,絕不止虧損五萬兩銀子這么簡單,火窯招牌也要沒了!”
黎遠緊繃著臉色,作為積年的大匠,他不單手藝過硬,跟高門大姓打交道的經驗也很豐富,曉得對方是啥德性。
燒瓷的流程繁瑣,首先要鑿采瓷石,由窯工挑擔運回,然后樁土,利用水輪車淘洗干凈,再是踏土,牽幾頭大水牛使勁踩踏,混合泥水成漿。
進而送到作坊過幾道篩,篩子是瓦崗村的婦女以幼細的馬尾毛織成,倒進雙層絹袋過濾。
接著還有沁砂、印土、車胎、修胎、盪(蕩)釉等多個步驟。
瓦崗村正是仰仗著火窯,各家各戶開辦作坊,平添許多謀生的活計。
像陸十平所忙活的,把瓷坯放進匣缽裝窯開燒,乃最后幾步。
祝家乃是鐵料開礦的官辦營生,縱橫三千里的伏龍山,被他圈出大半的地方。
制泥磚不可或缺的白墩子以及高嶺土,便產自祝家的景德峰,因而瓷器行當幾乎所有店鋪,都得看那位大老爺的臉色。
更何況,燒出來的好瓷,并非出窯就萬事大吉,有些還要鬦(dou)彩,或者明爐,即進行第二次低溫窯燒,再以暗爐烘焙一個晝夜。
個中用到的人手、作坊、材料,都離不開祝家。
如果跟祝家翻了臉,至少陸十平青花窯的生意就很難再做下去。
“另外,那戶賣水的人家,你也探探底吧。究竟是跟姓祝的小子沆瀣一氣,亦或者…唉,過慣窮苦日子的人,莫說郡城闊少,隨便來些黑河縣的商賈,砸個幾錠雪花銀,就能把他們晃得眼睛花了。
你小師弟處世太嫩,旁人只要對他好三分,他就以為良善。
可這種好,其實經不起半點考驗,你回去跟他講,無論那女子從沒從祝五郎,他若還想繼續做我黎遠的徒弟,便斷了來往。
他要惦記老婆孩子熱炕頭好好過日子,以后莫再來大刑窯,自個兒走縣上做點小買賣糊口,師徒緣分就此盡了。”
黎遠停住鼓風箱的那只手,淡淡道:
“我這一口聽風刀,往后懸在這里,誰能斬斷,誰就是我黎遠的關門徒弟。”
晁三井大驚失色:
“那…小師弟他?”
黎遠橫眉豎目: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難道還要我這個做師傅的,給他撿回來?
如果他把兒女情長看得比這座大刑窯重,就不配再做我黎遠的徒弟!
傳人的位子,我可以留著,但能不能再坐上去,便看他自己的能耐!
真有種,打出一口百煉聽風刀!讓我瞧瞧他的本事!”
晁三井無言以對,雖然他是燒磚的行家,可打鐵鍛兵的基本功也不差。
十有八九,能鑄五十煉的刀兵,便算巧匠;
十有五六,能打百煉的刀兵,才稱得上能匠。
欲在匠行立足,做有名有姓的大刀匠,必須熟練掌握“煉字訣”。
精通怎么“煉鐵水”、“煉鐵料”這兩樣技藝。
初成能匠,想打一口百煉刀,足足需要六十四道工序。
從選材、煉料、燒制、鍛造、打磨,都得專人親自完成。
苦心耗費數月之功,也只有五到六成的成品率。
由此可見,黎遠片刻的功夫鍛出一口百煉聽風刀,究竟多么恐怖!
這是實力與底子極為扎實雄厚的體現!
“師傅,何家那邊也來人了?打算請你煉制法器粗胚,該咋回應?”
晁三井很稀奇,祝家如此相逼,自家師傅竟也能受得住。
“一樁麻煩還嫌不夠,又添一樁?不搭理。
他姓何的,難道還能干死姓祝的?
給我省出時間,煉那勞什子法器粗胚?”
黎遠不耐煩道。
晁三井心頭一寒,自家師傅連殺心都動了?
“我不怪狗子不爭氣,只怨我自己,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鴻鳴號能辦起來,祝家功不可沒,這是實情。
大老爺而今要討回報,拿我一座大刑窯,講句公道話,理所應當。
可我黎遠的手藝,不是誰想學就能學的!
一雙百煉手,很了不起么?
老大的白玉掌,老二你的描金指,比他武骨只好沒差?”
黎遠冷哼,無端端嘆口氣:
“還是寧師傅講得對,天底下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
晁三井心里明白,師傅這算勉為其難退了一步。
打得出比他更好的百煉刀,祝五郎拜師就能成。
以祝家的手段,就算祝守讓沒這份本事,他們也會強行幫忙使其通過。
火工道人的煉器手法,與大匠鍛造亦有相似之處,且更加玄異神妙。
倘若祝家舍得下本錢,耗費些好材料,搞不好真能斷掉師傅的百煉聽風刀。
“師傅!師傅…”
茫茫夜色如濃墨傾灑,送完小師弟黎鈞的陸十平忽地返回,手里捏著一份燙金帖子:
“何家長房,何敬豐遞的,今晚亥時,吃酒開席。”
黎遠嗤笑一聲,這些年上趕著巴結的高門大姓太多太多,但他并非誰都樂意買賬。
若非欠著祝家大老爺的人情債,再早個五年,祝五郎這種行事作風撞到自己手里,一巴掌就拍死,大不了關窯一拍兩散。
許是年紀越來越大,越發惦念那口神兵,愛憎分明的剛烈性子,如同沒人鼓風的火爐子,漸漸熄滅。
“吃席?我還有心思…”
黎遠眼睛余光輕瞥一眼,右手接過打開一看,本想順勢扔進火爐的動手猛然一頓。
他那張被火光映亮的蒼老臉龐,頓時顯得明暗不定。
陸十平與晁三井都怔住了,自家師傅這是咋了?
約莫過去好半晌,黎遠合上燙金帖子,閉上眼道:
“告訴何敬豐,黎某準時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