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識相!
璇璣子面色未變,心中卻是暗喜,通過“觀照燭烜之術”發掘出來的兩株好根苗,白七郎乃是紫芒九寸的外相顯露,他弟弟白明略遜一籌,只有七寸左右。
一般來說,三寸以上的白芒,便算邁過修道最低門檻。
足夠勤勉用功,完成服餌辟谷,邁至一境圓滿不成問題。
倘若呈現青芒色澤,超過六寸就是中上資質,入定觀想百日入門,有望抱胎孕育凝聚神魂。
達到紫芒的,歷年都極少,往往數次遴選招生,也未必尋得見一人。
這也是璇璣子為何如此意外的原因。
似黑河縣那樣的窮鄉僻壤,突然冒出兩株好根苗,而且還同出一家。
實乃稀罕事兒!
將這對兄弟收入囊中,之后京察大考,評分必然可以提高幾分。
“既然沖虛道兄舍得割愛,本道就卻之不恭了,來日再有出眾的苗子,定叫原陽觀先摘。”
璇璣子虛虛瞇著眼睛,將魚鱗圖冊再次攝來,搜出白啟、白明二人,仔細端詳:
“黑河縣人氏,本是農戶,家道中落,淪為賤戶,打漁為生…底層出身,想必嘗過人情冷暖,走到這一步,頗不容易。”
他頷首贊許,眼中似有幾分感懷之色。
這位止心觀的道官老爺,自身并非什么高門,父母俱是貧寒莊戶,田地里頭刨食兒的苦命人。
但璇璣子打小天賦出類拔萃,不僅過目不忘,能夠識文斷字,還無師自通曉得作詩。
六七歲的時候,神童之名不脛而走,傳遍十里八鄉。
后被縣上大戶人家相中,買去做了書童伴讀,極大地開闊眼界。
旋即又在道官老爺遴選生員根苗之際脫穎而出,如愿踏上修行大路。
故而看到白七郎的經歷,莫名有些親切。
放眼整個義海郡,但凡跨得過道院門檻的年輕生員,無不是十三行長房嫡系。
別說六等之中的賤戶了,便是尋常的商戶,沒點官面上的背景關系,休想挨得上邊。
倘若講八柱國那一撮最頂尖的勛貴,形成赤縣神州最大的“豪閥”。
那么,這幫打破腦袋都要擠進道院,爭取被授箓,入個上三等“道籍”的大戶,勉強算半個“門閥”。
“因其水性頗好,常獲寶魚,脫離賤戶,改為商賈,名下有鋪子數間、魚檔一座、渡口幾處。
嗯,他拜過師了?通文館…原來,白七郎就是十三行傳得那人?寧海禪的徒弟?
我記得此前鬧得挺大,還被隱閣掛出千金懸賞人頭?”
璇璣子眉頭微皺,他素來不太管事,常年在后山精舍打坐修行,吞吐靈機。
如今瞧見這一段記錄,方才恍然想起,白七郎并非被埋沒的珠玉,而是早已讓人發掘的良才。
“什么?白七郎已經拜過師了?當真可惜!這樣一株拔尖兒的好根苗,竟讓寧海禪那個粗鄙武夫拔得頭籌,搶到手里…有緣無分哪!”
沖虛子表情浮夸,恨不得捶胸頓足。
“談何有緣無分。道院選拔生員,授業解惑,乃龍庭定下的規矩。
白七郎雖然通文館親傳,可本道并非奪人所愛,乃為朝廷征召英才,寧海禪他敢說個‘不’字?”
璇璣子神色冷然,并不像義海郡十三行那幫人,提及寧海禪頗為忌憚。
他身為正兒八經的青箓道官,一只手遮盡伏龍山三千里,哪里會懼怕一個窩在黑河縣的四練宗師。
“道兄…”
沖虛子欲言又止,盡管他也認為寧海禪再如何張狂,也不可能膽大包天到對龍庭授箓的道官下手。
況且,璇璣子坐鎮義海郡,頭頂金印,手持法器,一念調動山根地氣、水脈精氣。
尋常的四練宗師,未必能夠近身!
再加上扛鼎力士寸步不離,護衛鎮守!
“寧海禪本事再大,連義海郡都進不來,又能鬧出什么幺蛾子。”
念及于此,沖虛子心下一定,改口道:
“璇璣道兄所言極是,我等為龍庭選材,并非強奪人家的衣缽傳人。依著白七郎紫芒九寸的修道資質,授童子箓乃板上釘釘,說不定就補缺道官,名列道籍了,此乃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兒。”
璇璣子重重點頭,大袖一揮,吩咐下去:
“明日一早,讓白七郎來見本道,瞧瞧這位修道資質冠絕義海郡的少年郎,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尋見一株好根苗的喜悅,大大沖淡未曾發現白陽教真正厲害人物的失望。
“虧得貧道機智…”
沖虛子心思活泛,想得通透。
紫芒九寸的好根苗,固然讓人難以割舍。
但白七郎這種燙手山芋,誰拿誰遭罪。
十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還是將他弟弟白明拿下。
待到沖虛子駕風離開衙門,璇璣子眼皮垂落,朝著隱于暗處的扛鼎力士問道:
“徐大,你說該如何處置魯家?”
披著道袍的扛鼎力士本名“徐鎮”,乃是龍庭禁軍,專門修煉皇家賜下的《金關玉鎖百脈功》。
用虎狼秘藥將氣血、勁力鎖在四肢百骸,滋養筋骨皮膜,使其不輸橫練大成的堅固體魄。
普通貨色的寶兵利器,加諸砍伐肉殼,都難以損傷致命。
“屬下拷問過了,魯仲平軟得很,才上兩道刑就受不住。他一口咬定只知道周復澄投身四逆教,以回春丹、養顏丹為誘餌,引他上鉤。
魯家早在數年前就與四逆教有些來往,根據魯仲平的自述,他最開始并不清楚周復澄的出身,只曉得是八柱國某位公子的客卿,想著攀個關系,后來越陷越深,登了賊船。”
徐鎮如實匯報:
“魯仲平交待,已經煉了些回春丹、養顏丹,賣到天水府某位貴人手里,貴人大為滿意,所以他才情愿冒著大風險,與四逆教勾結做買賣。
至于白陽教…他堅稱自己不知情。”
璇璣子眼光閃爍:
“回春延壽,養顏駐容,確實是緊俏貨。魯仲平可有講清楚,買方是天水府哪家?”
徐鎮遲疑片刻,沉聲答道:
“具體底細不曉得,但魯仲平曾在交易途中,偶然聽見有人提及‘爾朱國公’的名諱。”
璇璣子神色陡然一肅,手掌壓在長案,身子前傾,眸子森寒刺骨:
“他當真這樣說?不是扯虎皮?!”
衙門大堂陰風滾滾,好似一口口鋼刀刮過,這是璇璣子神魂波動造就的異象。
“我特地挑了魯仲平的幾個心腹,從他們口中得到一致回答。接貨那人是生面孔,隨身有七八個家仆,如同行伍軍卒,俱為三練大成,最蹊蹺的,對方所乘乃運鹽鐵的官船,避開諸多盤查…”
徐鎮低下頭,不敢再往下說。
天水府,爾朱國公。
這兩個詞扯到一起,分量重得驚人。
“天水府趙大將軍的義父,那位當朝國公,開國八柱之一的爾朱大都督,早幾年就傳,大限將至了。”
璇璣子心驚肉跳,倘若當真牽扯上幾乎割據一方,權傾朝野的八柱國,縱然他有十條命也扛不住。
僅一個趙辟疆,就把子午劍宗壓得抬不起頭。
更別說,他背后的大靠山爾朱隆了。
持符節、掌禁旅、上朝面圣可不拜…種種殊榮加持。
便是神京城的金箓道官,也得敬畏三分。
“老爺,這樁事該如何收場?”
徐鎮小心翼翼問道。
力士與道官,猶如主子與家仆,向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干系。
“哪怕真是國公門下,也不妨事。”
璇璣子很快恢復鎮定,他思索道:
“區區一個魯家,哪里配入大都督的法眼。有他,沒他,都一樣,只要能夠供應丹藥。
魯仲平與邪教亂黨來往甚密,罪證確鑿,不可能再翻案。
周復澄打散神魂,不得超生,魯家抄沒產業,長房嫡系悉數下獄,秋后處斬,其余流放。
至于回春丹、養顏丹的買賣,既然天水府的貴人喜歡,咱們接過來做就是了。”
徐鎮眉心狠狠一跳:
“四逆魔教的丹方,萬一吃出什么毛病?”
璇璣子搖頭道:
“未免小覷神通巨擘了,他們還能被四逆魔教下毒暗害?若動過手腳,無需爾朱大都督發號施令,趙大將軍早已把魯家滅門了。”
他手指輕輕叩擊長案,又說道:
“另外再傳書于觀星樓,他們擅長算天機,查跟腳。
我總覺得周復澄這人有古怪,先入白陽教,再投四逆教,還潛到開國八柱的眼皮底下…讓觀星樓的仙師再勘驗一二。”
天水府,某處晦暗漆黑的廟宇內,沉悶如暴雷的怒吼驟然響徹,音波炸裂卷起長風,震得古老斑駁的墻皮噼啪作響。
“發生何事了?”
“大威德血金剛緣何大怒?”
“誰觸怒了上神…”
匍匐于蒲團的眾多教徒,無不驚駭,戰戰兢兢,好似浮沉于浩瀚汪洋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被風浪拍打粉碎。
“請護法上神息怒!”
一位身披麻袍,赤足散發的佝僂老者起身,雙手交疊胸前,虔誠念誦四逆經典,似在安撫雷霆震怒的血金剛。
那尊形象可怖的泥塑神像,仿佛不斷剝落,要顯出真容一樣,壓得厚實香案喀嚓欲裂。
佝僂老者聆聽神諭,雙耳滲出絲絲血跡,卻仍舊保持敬畏懇切之態。
血金剛的話音,好似一聲蓋過一聲的轟隆雷響。
“內奸?我教當中,居然混進白陽教的臥底!還潛伏到堂主的高位!”
佝僂老者臉皮狂抖,如果不是大威德血金剛親口所傳,他壓根不會相信,白陽教的諜子能夠藏得這么深。
要知道,投身四逆教,須得禮贊護法上神,擇選五部經典參悟。
隨著功力越精純,自然對心中所駐之神深信不疑。
哪里冒得出什么內奸諜子!
佝僂老者轉過身,神色陰鷙:
“一群酒囊飯袋!教中出了內鬼都不知道!給我徹查!”
閉關修煉的靜室之內,陳行好似困乏打盹了,一只手撐著臉頰,眉心隱隱發紅。
他正在與靈臺當中的白陽教主陳隱交流:
“傳信教內,稱教中護法周復澄盡忠捐軀,讓白陽教各個分舵、堂口,舉白幡招靈,吊唁半日。”
陳隱嘖嘖道:
“弄這么大陣仗,假的做成真的,弄這下周復澄再怎么解釋,他也只能是白陽教余孽了。
陳行,你當真滿肚子壞水!”
陳行毫不在意,主意都是徒孫出的,跟自個兒有什么關系。
再者,不把義海郡這潭水攪渾,哪能掩蓋得了行蹤影跡。
縱然《未來無生星斗圖》神妙無方,但若逼得觀星樓動用玄奇神兵天智圣珠,僅憑失了肉殼的陳隱,不一定遮蔽得住天機。
“這事兒不難,可我一傳信,白陽教主尚存于世的消息,也會走漏。
十年來,你成家娶妻,收徒立館,渾然忘記‘赤陽教主’的身份。
此次卻想撥弄浪花,惹來注意,為何?”
陳隱好奇問道。
“之前未得傳人,只能茍全。”
陳行淡淡道:
“海禪有自己的路,他心里裝的,是通文館,是義海藏龍那塊匾。
至于赤陽一脈,亦或者刺王殺駕,造反燃炬,他不會在意。
哪怕我是他的師父,哪怕我和盤托出底細,他也不會跟我走一條道。
所以,我傳的不是《三陽劫》,更從未將其當成赤陽道子培養。
但阿七不同,他的資質、心性、乃至于性情,都適合行我赤陽之路。”
陳隱神魂跳動,伸縮變化,莫名感到一股子森森寒意:
“陳行,你想作甚?”
陳行踞坐,好似橫臥大崗的猛虎:
“我欲讓全天下的神通巨擘都曉得,白陽教主在義海郡,把什么顏信、趙辟疆、爾朱隆…統統聚到怒云江。”
陳隱大為震駭:
“你難不成瘋了?這跟尋死有何區別?!”
陳行搖頭:
“渾水才能摸魚。當年各方勢力角逐墮仙元府,子午劍宗的顏信、寇求躍,他們險些功成,得到那口仙劍。
趙辟疆隔岸觀火,亦得到驚天好處,一舉突破神通。
你、我、陳獨,一傷一毀一死。
付出如此慘烈代價,才將元府仙鑰取到手里。
這些年,觀星樓沒少布置大醮,四處搜尋,為的便是此物。
尤其,伱滅殺止心觀上任道官青玄子,漏了行藏,各方都盯著你我。
顏信忍著被趙辟疆騎到頭上,就是在等。
爾朱老賊活了快三百歲,始終吊著那口氣,也是在等。
既然如此,讓他們來!”
陳隱默然,旋即問道:
“你肉身被劍氣毀掉根本,我肉殼被劍意伐滅,怎么斗得過幾位名聲赫赫的神通巨擘?”
陳行輕笑道:
“他們都把自己當成執棋人,豈會輕易下場。借由止心觀捉拿白陽教余孽之事,讓龍庭曉得你還活著,就在義海郡即可。”
陳隱沉吟片刻,緩緩道:
“要我現身也行,但你須得將身子借我,三次。”
陳行應允:
“好。”
陳隱心下滿意,神魂拔地而起也似,扶搖直上占據靈臺,將陳行的心念擠到一邊:
“這是第一次。”
這位白陽教主大袖飄飄,霜發頃刻轉烏,飄逸若謫仙。
“你要作甚?”
陳行昏沉如睡,好似眼皮懸了千斤鐵。
“尋你的徒孫。他既是紫芒九寸,修道資質應當不差,本教主要看看,他是否能夠勘破那方內景地。”
陳隱似是不耐煩,直接握緊拳頭,朝著腦袋重重錘了一下,讓陳行徹底酣眠。
九闕臺。
白啟盤坐床榻,呼吸著渡海香,顆顆念頭如同浸泡溫水,一點點受著滋潤。
忽然間,他眉心一跳,好似感應到某種召喚,還未徹底凝聚的神魂蠢蠢欲動,欲要離體。
“內景地的牽引?莫非,又是那座包羅浩瀚史書的守藏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