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守讓尸身被抬進大堂,平整擺在那條原本是放酒菜的長案上,蒙著一層粗麻白布。
此時已是亥時過半,夜色愈深,寒意愈重。
之前略顯冷清的客棧大堂人數激增,卻越發熱鬧。
青花窯頭陸十平,寸金窯頭晁三井來得及時,一支支火把沖天而起,驚破瓦崗村的寧謐。
剛上任的甲長、里長、保長等人,好像剛從熱炕被窩里爬起來,披著外衣趿拉布鞋,瑟瑟縮在墻角。
一部分是怕,另一部分是冷。
義海郡的高門,祝家長房五少爺,怎么就死在咱們這兒了?
到時候上頭追究怪罪,誰擔得起責任?
晁三井揭開粗麻白布一看,手指輕輕按在塌陷粉碎的胸膛,再輕探鼻尖,確認沒有丁點兒聲息,立刻義憤填膺道:
“賊人猖狂!竟敢在師傅眼皮底下殺害祝五郎!弟子這就組織窯工,便是把五百里山道掀個底朝天,也要抓住兇手!”
陸十平瞥了眼那具尸身,手腳都被正反擒拿捏斷骨骼,大片筋肉存在撕扯血痕。
最致命的傷勢,還是五臟六腑被剛猛拳勁攪得稀爛,瞧著只有幾塊淤青,實則挑不出完整的好肉。
至于貫穿胸口的長刀,反倒平添畫蛇添足的嫌疑。
“幾乎一邊倒的交手!‘賊人’氣長、力大、打法更狠更高,沒過十招,祝守讓就被活活打死了。”
陸十平心里冒出寒氣,誰能料到白天還趾高氣昂,揚言黎師傅關門弟子之選,舍他其誰的祝家五少爺。
今夜都沒熬過去,便死透了!
他瞅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師傅,再想起自己轉交的那份燙金帖子,好像琢磨出幾分意思,緊緊地閉著嘴巴,生怕講錯話。
大堂的氣氛很詭異。
忠仆老歐委頓坐在地上,雙眼空洞失去神采,像是失去所有的念想。
祝靈兒也未起身,她見著周圍嘈雜,好似覺得不方便表態,數次欲言又止。
何敬豐則站于一旁,跟到場的甲長、里長、保長交待幾句,讓他們把鋼刀收起,作為兇手罪證。
“是否要請縣城的仵作驗尸?”
保長沒啥眼力勁,主動追問。
“大可不必。”
晁三井板著臉道:
“依照白七郎的詳述,祝五郎是解手之時,赤眉賊人暗中偷襲,將其刺殺。
等白七郎趕到,祝五郎已經倒地不起…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年近花甲的里長人老成精,瓦崗村靠著火窯才有飯吃。
郡城的老爺再怎么一手遮天,也未必挨到窮鄉僻壤。
他凍得牙齒發顫,仰頭道:
“晁窯頭說得對!我前些日子還聽鄉親提及,山里疑似有一窩赤眉賊,村里連著幾天丟失雞鴨!”
甲長愣了一下,旋即附和道:
“不錯,攻打縣城的賊人四下流竄,咱們早就盼著白爺剿匪!
白爺來了,青天就有了,瓦崗村也太平了!”
白啟頂著團副的名頭,頗為好使,黑河縣衛隊經過武行整編,已經初見成效。
由好些內門武館的親傳弟子統率領隊,掃蕩百里之內的潰散匪徒。
那道坐在圓凳的挺拔身影徐徐起身,目光掠過眾人,聲音仍舊沉靜有力:
“此事就這樣定了,祝五郎之死,系赤眉賊人所害。
我會讓何七郎寫一封信捎回縣城,再糾結三百號人,與火窯一同進山剿匪。
另外…”
白啟目光一頓,輕輕落向勉強保持鎮定,眼中卻有些彷徨的祝靈兒。
“赤眉賊人尚未落網,難保他們殺一個回馬槍。祝小姐,要不派人護送你回縣城?”
祝靈兒一怔,心頭微冷,竟有幾分酸楚之意。
白七郎他,這是在警告我么?
如若多事,不愿回城,也會跟小五一個下場,死于“赤眉賊”之手?
她輕垂螓首,咬緊櫻唇,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欲答話,耳邊卻又響起白啟的話音:
“當然了,祝小姐打算多留幾日也無不可,白某人忝為黑河縣團副,自有義務保證祝小姐的性命無虞。”
祝靈兒再次一愣,陡地抬頭迎向那張冷峻眉目,后者表情從容,頷首以對:
“白某人旁邊還有一處干凈廂房,待會兒打掃出來,只是委屈祝小姐了。”
何敬豐眉頭微皺,白哥你隔壁不就是我么?
讓給她住?
那我走?
何家七少爺頗為不快,但瞥了一眼躺在長案上,睜大雙眼死不瞑目的祝守讓,他默默地喉嚨一動,把話咽回去。
既然白哥發話,自個兒肯定照辦。
反正瓦崗村這種鄉下地方,睡哪兒都不舒服,沒啥差別。
“天色晚了,有什么事兒,不妨明早再議。”
黎遠雙手撐著膝蓋,雄偉身材宛若大山,極具壓迫感。
今夜的這一出好戲,這一場宴席,他看得滿意,吃得也舒坦。
寧師傅的徒弟辦事,當真干凈利落,讓人暢快!
“多虧白小哥兒相助,雖未救下老夫的徒弟祝五郎,卻也讓我們知道,他是被赤眉賊所害。
往后可以來火窯坐坐,尊師的武功與為人,老夫都很欽佩,曾有幸為他打造過一口…兵器。”
說完這番話,這位火窯大匠瞧也沒瞧橫尸暴死的祝守讓,徑直帶著兩個徒弟離開客棧。
外面洶涌圍攏的一支支火把,如長蛇蜿蜒,沿山勢攀附,被吞沒在濃墨也似的茫茫夜色。
“祝小姐,連累你受驚了,早些安歇才是。祝五郎的尸身…我會叫何兄代為收斂。”
白啟好像此地的主人,吩咐祝靈兒身邊的小丫鬟:
“快與你家小姐回房,需要熱水、吃食之類,使喚一聲,我讓何兄派人送上。”
我堂堂何家長房七少爺,給你當小廝么?
何敬豐眼角一抽,低頭望著“赤眉賊”留下的那口鋼刀,轉而安慰自個兒,幫寧海禪的徒弟做事,不丟人。
等到祝靈兒款步上樓,廂房的大門合上,白啟走到靠坐在墻角,嘴角殘留血絲的老歐面前。
“把祝守讓的尸身送回義海郡,讓他落葉歸根。通文館壓的債太多,不差這一筆,你跟祝家大老爺說清楚,殺祝五郎者,黑河縣白啟。
后邊的梁子,我大可以接著,想必我師傅定下的規矩,無需我再復述。”
老歐嘴皮子發青,微微地顫動兩下:
“五少爺明明說了,他不報仇了…伱為何…不肯放過他!”
白啟咧嘴一笑,好似恢復成那個對誰都一團和氣的打漁人白阿七:
“我師傅說過一句話,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
此事跟他親爹當年在擂臺一樣,姓祝的,打不過姓寧的,自個兒就得死。
結仇這種無聊透頂的因果糾纏,你比誰道理大?
他想殺我,我也想殺他,生死面前一橫一豎,站著的人,才算對。
是不是這個理兒?”
老歐崩裂的眼眶睜得滾圓,像是兩顆殷紅的珠子,往外滲出絲絲血水,喉嚨干啞的滾動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位祝家忠仆深深感到無能為力,哪怕他豁出這條性命,又能如何?
有何敬豐的老管家、火窯的黎遠作保,壓根奈何不了白七郎。
退一萬步,即便為五少爺報了仇,也是給祝家招惹大禍。
到時候義海郡十三行,又要少去一家。
“再瞅,說不好就被赤眉賊留在瓦崗村了。”
白啟拋下一句話,施施然轉身上樓回到廂房。
眨眼間,大堂只剩下何敬豐、羊伯與一眾閑雜人等。
“七少爺,咱們今晚住哪兒?”
羊伯抬眼望向兩間緊挨著的天字號上房,心想:
“人家一男一女各有好感,七少爺再摻和進去,確實有些煞風景。”
何敬豐挺起胸膛,大步踩得樓梯嘎吱作響:
“地字號房!”
羊伯隨即又問道:
“那我…”
“大堂!”
羊伯瞅著擺在長案的冰冷尸身,心里一怵,趕緊沖著老歐喊道:
“速速把你家少爺抬走啊,這是咱晚上睡覺的地兒!”
祝靈兒進到床鋪用度一概未動的天字號廂房,小丫鬟手腳麻利把火盆燒起,再去樓下要了一壺熱茶。
“小姐,你說…五少爺他到底?”
“既然白七郎講,是赤眉賊干的,那便是了。”
祝靈兒素手支著尖俏的下巴,想著今天發生的一樁樁事,從何敬豐跟祝守讓不對付,再到祝家和火窯的暗中斗法,好似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
何家與火窯同穿一條褲子,前者想要拉攏黎師傅這位大匠,后者不想收祝家人做關門徒弟,兩伙人合計,挑唆利用白七郎一怒殺人!
“黎師傅入席后一言不發,只有何敬豐在那勸酒,他們分明早就串通好了。也怪小五平時太張狂,行事沒個顧忌…”
祝靈兒輕嘆,回味著適才大堂下,白七郎說要護得自己周全,她原本惶急的心神,瞬間就安定了。
“他定然是知道其中內情,擔心何家與火窯喪心病狂,加害于我,才會提出送我回縣城,可后來一想,覺得也不穩妥,因此讓我住在邊上,方便隨時照看。”
小丫鬟睜大眼睛滿臉寫著懵懂,腦袋都像要被燒冒煙了。
“祝五郎一條命,倒是讓我的纏絲手、白猿功漲了不少進度。果然,還得尋些能過幾招的硬茬子,才能突破得快。”
白啟盤坐床榻,他目前大成層次的技藝就兩門,金丹大壯功和識文斷字。
如果早日晉升圓滿,便可以凝聚出神種。
“不知道種效用如何,我現在掌握五部大擒拿其四,皆是上乘武功,能夠練出龍形、馬形、蟒形、猿形。四種勁力鍛煉筋肉,淬煉氣血,戰力遠勝于同層次。
比起師傅跨一個層次殺人如吃飯喝水,仍舊差得遠!需要再加把勁…”
白啟閉目,一邊呼吸吐納,一邊于意念中拆解秘文,用這種方式錘煉精神。
“師傅一去伏龍山,都快月余了,這么久,莫不是找不著黑河縣的路了?”
夜色靜謐,客棧高掛的燈籠卷動,被冷風吹滅。
一盞盞亮著燈的廂房內,各人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