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遠十分詫異,從白啟頭一天跑到大刑窯,觀摩鐵匠揀選料子,燒火鍛錘,他就瞧出這小子似乎對打鐵很上心。
但作為義海郡首屈一指的大匠,這位黎師傅憑直覺判斷,白七郎沒啥做匠人的天分。
匠行當中,想要成大器,天資很重要。
否則學一輩子,也就是平庸的工匠。
黎遠自個兒當年做學徒的時候,給師傅掌副錘,只跟著打了七次,便學會怎么鑄一口最便宜的十煉鋼刀。
這就是天分!
短短三年,他從學徒一躍成為造冊記名的匠戶,能夠獨自一人鍛五十煉的制式兵器。
再三年不到的功夫,自創聽風刀的鑄煉之法,震驚整座百勝號,名聲轟傳兵匠行。
若非遇人不淑,碰到一個心胸狹隘,無法忍受徒弟青出于藍的師傅。
黎遠如今應該已經接管百勝號,成為天字號大匠,而非破門而出,遠走天水府投軍。
雖然后面憑借錘兵聲名鵲起,嶄露頭角,衣錦還鄉,創下火窯,但終究蹉跎不少歲月,耽誤了自身的手藝進境。
“百煉手,人熊腰,描金指,白玉掌…都是中品武骨,匠人之資。
他啥也沒有啊!”
身材雄偉的白發老者瞇起眼睛,有些疑惑。
一連十幾天連錘子都掄不明白的白啟,為何突然便開竅了?
我還能看走眼?
鐺!鐺鐺!鐺鐺鐺——
白啟小錘掄得飛快,幾乎舞出殘影,飛濺的火星落在大鐵墩子。
“真是打鐵的好資質?”
打下手的輝叔滿臉麻木,拉動著風箱鼓動爐膛火焰。
讓白啟時不時加熱,方便他繼續拉伸折疊。
一塊陽宵鋼落到學徒手里,輕松就能打出十煉層次,手藝稍微嫻熟,五十煉不在話下。
這便是好料子,對于匠人的加持。
可令鑄兵成色更上一步,有事半功倍之效。
但想要突破百煉,就沒那么容易了。
匠行有書明確記載:凡鐵之有鋼者,如面中有筋,濯盡柔面,則面筋乃見,煉鋼亦然。
但取精鐵鍛之百余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煉,不耗矣。
通俗來說,便是一塊鐵料多層積疊,反復鍛合,千錘百煉。
最后鑄出來的兵器,削鐵如泥,可以毫不費力斬斷鐵甲三十札。
此為百煉!
陽宵鋼本身成色極好,足夠堅韌,強度與硬度兼備,敲出百煉不算難。
但,那要看對誰而言!
白啟這種都未學過大小錘法的門外漢,縱然給他一塊神鐵,也未必有效。
“三百錘了!”
輝叔耳膜嗡嗡作響,他不敢相信白小哥兒當真敲得出一塊百煉料子。
自己這么多年學打鐵,都活到狗身上了?
“五百三十七錘…”
陸十平目瞪口呆,這并非隨便捶打就算數,必須一口氣不間斷,每一次落錘都將雜質擠壓煉出,極其考驗匠人的體力與手藝。
“八百四十二錘!”
晁三井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這位白兄弟當真是打鐵的奇才,握錘不足二十回,便能鍛打陽宵鋼!
師傅年輕之時,也不過如此吧?
“他們一個個都被嚇傻了?羊伯,啥情況?”
站在棚子外面的何敬豐有些懵,他就見著白哥一錘又一錘,然后這幫人魔怔似的,開始數起來,而且越數越興奮,越激動。
“七少爺,你的這位白哥,他可能是天生的打鐵奇才!”
羊伯吸著冷氣解釋道。
他好歹也是天水府有一號的高手,見識不低。
深知沒被師傅領進門,就自個兒捶打百煉鋼,到底有多恐怖。
等同于不曾得到武功秘笈,瞎琢磨拳腳把式,就完成拿捏氣血,淬煉勁力的一練關隘。
這種人,扔進匠行里面,遲早憑著手藝稱王!
“白哥他真會打鐵啊?不應該,我也天天跟著他泡在大刑窯,為何我沒有領悟出一星半點?”
何敬豐表示懷疑,他放在義海郡十三行的同輩當中,也算一顆不大不小的好苗子。
“呃,七少爺,您是修道的資質,怎么能做打鐵這種不體面的活計。”
羊伯言辭頗為委婉,目光一動一動,緊盯著掄錘的白啟,心想道:
“倘若真給白七郎鍛出百煉,黎師傅有沒有可能見獵心喜,將其收入門下?”
黎遠閉上雙眼,似在仔細感受白啟掄錘之時,氣血、勁力的運轉灌注,隨后睜開,眼中驚奇與異彩越發明顯:
“九百九十八錘!真要成了!”
立在火爐旁邊的白啟,面皮烤得滾燙,借著落錘的反震力道,再次高高揚起,重重砸下!
九百九十九錘!
四肢百骸似乎都在震蕩,筋骨發出劇烈顫鳴。
“打鐵也沒比練功輕松!一塊百煉鋼鍛成,我一練圓滿也得累個半死!”
白啟氣喘如牛,汗水淋漓把衣袍都浸透。
九百九十次的掄錘,幾乎榨干他全身的力氣。
“還差最后一下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于那道挺拔身影,更準確來說,是握住小錘的右手上。
倘若這一記,能夠敲出那種鏗鏘有力的清脆聲音。
那么,這塊百煉的陽宵鋼就算鍛成了。
“打鐵…確實比打漁得勁!”
白啟口鼻呼吸的條條氣流,都是火辣辣,像刀子割著胸膛。
他五指捏緊,運轉金丹大壯功,腳下馬形扎穩,脊柱如龍形升騰,根根大筋崩彈纏繞。
第一千錘!
火星迸濺飛揚,險些撲打在輝叔的臉上。
“成了?”
他滿眼的錯愕。
“成了!”
陸十平與晁三井怔怔無語,像是呆住了。
隨后他們齊齊轉頭,望向走出木屋的師傅。
“成了。”
白啟心神大響,墨箓一閃——
技藝:打鐵(入門)
進度:100/800
效用:千錘百煉,方成真鋼 “只會打鐵,成不了大匠。鑄兵的工序,又不止這一道。
你們啊,真是大驚小怪,沒有定力。
平日多跟為師學學養氣。”
黎遠神色未變,淡淡說著。
“看來師傅并無收徒的打算。”
陸十平暗道可惜,小師弟黎鈞未必還有再進火窯的機會,空出的關門弟子名額,如果讓白小哥兒填補上,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這可是未入門就鍛打百煉鋼的天生鐵匠!
“師傅教訓的對。”
晁三井緩緩按下心頭震動,感嘆姜還是老的辣。
面對白小哥兒這種天賦異稟的驚人表現,師傅也能淡然自若。
換成他,巴不得當場收到門下,傳承衣缽。
“七郎打一塊百煉鋼,也累了,你們兩個留他吃頓便飯,嗯,把鋪子里那頭靈羊宰殺,夠吃中午、晚上兩回了。”
黎遠語氣平靜,吩咐道。
“好嘞。師傅,何少爺咋辦?他跟白小哥兒一道來的。”
陸十平點頭答應。
“讓老二帶他隨便轉一轉,一頭靈羊哪夠這么多人分。”
黎遠擺擺手,不耐煩道。
“對了,老二,道官老爺送你那匹日行八百里的踏雪良駒,給為師牽出來。”
晁三井愣了一下,似是意外:
“師傅不留下一起用飯?”
黎遠搖頭:
“沒興致。我牽你的馬,出去溜達幾圈。”
晁三井心里納悶兒,師傅啥時候有策馬馳騁的愛好了?
等到兩個徒弟離開,黎遠仍舊保持舉目遠眺,神色泰然的高人模樣。
他徐徐松開背后攥緊的兩只手掌,心想道:
“等下直奔黑河縣!可該送什么禮去通文館,才能求得寧師傅、或者那位刀兄松口,讓七郎跟我學鑄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