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勝目光定在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身上,堂堂神通巨擘,腳步卻有些虛浮,好像踩著棉花,搖搖晃晃穿過前院。
越是接近,眉心潛藏的太虛無妄劇烈彈跳,長吟如龍。
莫天勝感受著這口如同薄冰,近似空明的劍宗神兵。
那種似曾相識的悸動,恰如遠游之后,再遇故人。
這位由龍劍望向白啟的眼神,越發柔和。
他拜入劍宗很早,幾乎幼時就被送進山門。
只是因著天資平平,只被選到外門充當雜役。
猶記得,父親于城中開辦武館,為巴結招收弟子,廣納英才的執事,變賣田地換成銀兩,裝孫子賠笑臉,這才勉強攀附幾分關系。
九歲被帶到雜役院,開始劈柴挑水站樁學拳,十二三才拿捏氣血,堪堪步入筋關。
十五歲首次握劍,最基礎的七招劍勢,苦練半年終于大成。
而那時候,寇求躍已經是子午劍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真傳了。
因其剛過山門,就讓供奉在祖師堂的三大神兵齊齊震動,劍氣直沖斗牛,驚得掌教親自出關!
彼時尚未及冠,眉眼稚氣未脫的寇求躍,恍如高懸穹天的烈陽大日,光彩無比奪目。
穿著雜役麻袍的莫天勝,就站在萬眾之中,好似巍然大岳下的一粒塵埃。
“這位大…叔,你誰?”
白啟被嚇了一跳,以他洞開三識的心意把,居然讓人近到身前。
若非眼角余光瞥到淳于修的身影,險些掄起拳頭裝裝樣子,再聲東擊西高喊“師爺救我”了。
“像!太像了!”
莫天勝想要伸手去觸碰,就像人在覺得自個兒做夢,周遭一切都顯得很不真實。
但又迅速地收回來了,他左右繞了一圈,仔細瞧著白啟。
武道圣者的磅礴神意不顯山不露水,悄然張開。
如同輕薄帷幕,遮蔽住這方天地。
隨后,一縷縷燭照八方,洞見幽微的神意,似微風拂過白啟。
“嘶!”
白七爺好像大夏天泡在涼水里,渾身毛孔散發清爽之氣。
墨箓所映照凝聚的,劍君十二恨神種。
宛若星斗放光,熠熠生輝。
往常緩慢挪動的進度,難得暴漲起來。
神通巨擘的劍意入體,助你修行…
熔爐百相被牽動,開始吞食…
推演…
赤龍吞劍圖…
白啟眸中浮現萬千光影,如蘊生滅之景。
肉殼體內,統御筋肉皮膜的脊柱大龍節節貫通,好像從江河升騰,飛入九天。
雄渾無匹的熾熱氣血,霎時走遍全身。
經過反復催動運功,宛若一條赤龍緊緊地纏繞天柱。
一口神鋒利刃被它銜在口中!
“熔爐百相,所鑄所煉的第一‘形’,就這樣成了?”
白啟有些意外,他本來打算拜托徐子榮,多尋些發人深思,讓人漸悟的武功。
好從中選出幾樣,作為修煉《十龍十象鎮獄功》的資糧薪材。
“這個大叔,來歷非凡啊!”
白啟本來想叫“大爺”來著,畢竟須發皆白,瞧著比師爺還老。
他通過劍君十二恨神種,一筆一畫臨摹躍然其上的“赤龍吞劍圖”。
憑體殼的大龍骨為紙,雄厚到不可思議的氣血為墨,那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劍意為狼毫,肆意潑灑涂抹!
短短片刻,一部真功根本竟已成了!
“這口劍,神髓真意太足了,我的大龍骨,還有氣血更像添頭。”
白啟認真端詳,只見徐徐鋪展開來的圖卷之內,龍首如吞化為劍鐔,龍爪交錯成劍格,龍軀筆直凝聚劍脊,龍尾收攏如淬劍鋒!
“大家手筆,妥妥的大家手筆!”
旋即,繼續參悟!
與此同時,莫天勝眼中的愕然、驚駭,越發濃郁起來。
“有必要像成這樣么?”
這位由龍劍愣住了,他正兒八經催發神意,隔絕天地籠罩白啟,是想為其勘驗資質。
之所以如此慎重,自然在于掩人耳目。
越是天縱奇才,大道稟賦越有分量。
很容易就牽動風云,引來異象。
義海郡城,乃道官坐鎮之地,耳目眾多。
子午劍宗威壓天水府,這幫受箓道官懷著幾分懼意,卻無敬畏之心。
明里暗地,還是更站在趙辟疆那頭。
“這已經不是‘像’了,難道寇師兄真個轉世?”
莫天勝開始懷疑,他那一縷蘊含劍道的神意,才觸及白啟肉身,便像泥牛入海,再無動靜了。
肉身秘境的三練武夫,憑什么吞得了一方巨擘,武道圣者的凝練神意?
“莫師兄,啥結果?”
淳于修搓搓手,飛快湊近,頗有種等著產婆報喜,告訴自己嬰孩是男是女的復雜心情。
他相中的這株根苗,妥妥夠得上道子標準。
只不過,莫師兄的眼光更準確。
況且,不管是晉升真傳,亦或者拔擢道子。
都要這位當家做主的由龍劍點頭。
“…不好說。”
莫天勝猶豫了。
“是好是壞,左右就一個字,師兄怎么還被難住了?”
江載月仍舊置身晦暗,只露出雙眼,好似蒙面人。
他瞅了兩眼身姿挺拔的白啟:
“跟寇師兄分明一個天,一個地。寇師兄啥風采,宛若無瑕玉璧,哪怕再怎么眼拙的村夫愚婦,也識得其珍貴。
至于此子,可稱一句‘良材’吧,差道子太遠。”
淳于修轉頭,出言反駁:
“白七郎掌馭南明離火,劍斬趙辟疆的神意,放眼赤縣神州,這兩件事攔住多少天驕?”
江載月摸著下巴,好像鑒寶,又盯著看了幾下:
“嘖嘖,年紀輕輕,道武兼修。怎么,想學靠山王?劍心不純,怎么當道子?”
淳于修啞然,白七郎修道,他早就曉得,卻沒怎么當回事。
道藝四境,前三步還算好走,資糧供應充足,就可以按部就班。
但要成鬼仙委實不易。
哪怕龍庭統攝萬方靈機,掌握分配調度之權,也無法大量造就真正的鬼仙!
許多府城的紫箓道官,都是勉強渡過洞天福地的小雷劫,神魂陰性并未磨滅,只能算“半步鬼仙”。
并無那種尸解轉世,逍遙山林的手段本事。
“道與武,沒那么容易走得通,他遲早知難而退,專心撲在劍術參修上。”
淳于修輕咳兩聲,辯解道:
“再者,此子修行最多也就兩年半,已經三練、三境了。
這份勇猛精進,我徒昭陽都要遜色一籌。”
江載月不置可否,他始終認為像寇師兄那樣的人物,很難再有了。
以一己之力把子午劍宗,硬生生帶到上宗第二,僅次于五方帝宮。
“多大的人了,還耍嘴皮子,斗來斗去。”
莫天勝面露不耐,皺起眉頭呵斥,兩個師弟頓時噤聲。
這位莫師兄晉升真傳并不快,幾乎與晚入門好些年的江載月同時受賜,進祖師堂覲見歷代前輩。
但在寇求躍身殞,劍宗遭劫后,正是莫天勝肩負重擔,于人心惶惶之際,一舉破開神通關,穩住大局。
掌教閉關之后,也是莫師兄操持諸事,帶領門人弟子修生養息,恢復元氣。
故而,威信聲望這方面,他幾乎比肩掌教,毋庸置疑。
“觀劍之形,聽劍之聲!一聞而千悟,心領而神會…”
莫天勝眼中異彩連連,好似如獲至寶,重重感慨:
“劍宗當興三百年!”
是我看走眼了?
江載月臉色微變,既然得到莫師兄欽定,此人符合道子條件便確鑿無疑了。
他不禁邁步上前,口風大改:
“師兄,我正好缺一個衣缽傳人。
這小子瞧著順眼,應是與我有緣,不如就歸到師弟門下吧…”
淳于修忍不住譏諷:
“觀師兄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發笑!”
江載月充耳未聞,心里默默記下,哪天再偷襲其他的強敵,繼續報上無生劍的名頭。
“江師弟,此子…非池中物,乃麒麟兒也。
為兄怕你把握不住。”
莫天勝搖搖頭,輕捋白須:
“還是讓我親自栽培吧。”
江載月眼角抽動,蒙面也似的黑影晃動,收道子當徒弟,等同于做劍宗的太上皇。
日后掌教大位傳下,仍舊要喊自個兒一聲“師父”。
多體面,多風光,多舒坦!
躺進棺材里都得帶著笑!
念及這些,江載月遂不死心,想著再作爭取,卻不料莫天勝突然道:
“淳于師弟,你可知在來的路上,你江師兄頂著你的名頭,打了大日府長老的悶棍,揚言要試一試那位府主的純陽不滅金身。”
淳于修心頭大震,他娘的,大日府主可不是省油的燈,據說相當護犢子,而且記仇厲害,甚至跟靠山王搶過女人。
那位王妃,就曾是大日府主的青梅竹馬,因著這一樁事,龍庭道官不敢跨進蒼云府半步。
乃是赤縣神州十四府中,唯一沒有設立衙門的地方。
又被江湖人,稱作“逍遙城”、“無法界”。
“對了,伱上次莫名其妙,讓三大刺客之一的‘滅魂’盯上,也是因為江師弟他借用你的名號,殺了人家大哥‘誅靈’。”
莫天勝面不改色抖摟破事兒。
“師兄,按照門規,同門斗劍,不算是以下犯上大不敬吧?”
淳于修面色鐵青,對著莫天勝問道。
“同門斗劍,合乎規矩,無妨的。”
莫天勝回答得干脆。
“好!”
淳于修二話不說,縱身化劍當頭劈向見勢不妙,準備開溜的江載月!
“莫師兄,你負我…”
江載月咬牙切齒,虧得平時以兄弟相稱,交情篤厚。
沒成想,為了一株道子級數的好根苗,兩人情誼竟如小船入海被浪打,說翻就翻了。
“別怪我,江師弟。當不上掌教,培養個做掌教的徒弟,也是極好。
你我雖是手足般的關系,可衣缽更勝發妻,哪能共享。”
莫天勝捋著胡須,眉毛一抖一抖,顯然心情頗好。
他坐在旁邊,望著閉目參悟的白七郎,眼神再次恍惚,如同回到那天寇求躍拜入山門。
“長命燈燃了七日才滅…師兄,你若在天有靈,便見一見我吧,告訴我,為何要墮身濁潮,為何要逼掌教殺你!”
天水將軍府,閉關修行的福地精舍內,一燈如豆。
趙辟疆按住心口,端起盛放精怪真血的華美銅爵,仰頭飲盡。
不知取自何等異獸,竟讓這位神通巨擘面色發赤,渾身燥熱,肉殼體內隱隱迸發吼聲。
他輕舒一口氣,放棄練功,五指輕輕一抓,強橫的氣力像團團雷霆炸裂爆開,震得冥冥虛空皸裂破碎。
這是神通巨擘才有的頂尖手段。
“敢對原擎下手,真是不知死活,將本將軍當成病貓了!”
趙辟疆起身,跨步,雄壯的軀體像擠開虛空,倏然消失不見。
約莫半刻鐘左右,他就出現在仙姑尖,雙手負后,冷冷注視鼻青臉腫的敖老頭。
得知原委之后,眸光漸漸泛起寒意,那股蘊含著大屠滅、大破壞的兇煞威勢,驚得山林動蕩,百獸驚惶,群妖望風而逃。
“由龍劍下山了?來得好!早就想與莫天勝過過招,顏信不出,此人便是天水府第一劍修。
鸞臺的春秋劍評,他排得進前十…”
趙辟疆眼角余光都未掠過同為神通的敖老頭,再次撕裂虛空,欲要殺到義海郡。
神通秘境,亦有高下之分。
如果說,肉身秘境,講究一個“練”字。
那么,神通秘境的根本,在于一個“變”字。
敖老頭這等半截身子入土,此生無望再突破的神通巨擘,堪堪摸到三變、四變層次。
跟其勢如日中天,早已勘透“十變”,乃至更多的趙辟疆。
自然不可相提并論。
冥冥虛空,無數元氣亂流湍急洶涌,好似一條看不見頭,也沒有尾的暗河。
趙辟疆施展身法,宛如龍騰虎躍,每一次閃身,就撞開山岳般沉重、金鋒似凌厲、甚至侵蝕消融血肉的大團元氣。
換作四練宗師,貿然進到其中,下場九死一生。
唯獨神通巨擘才能從容行走,橫跨上千里。
忽地。
趙辟疆身形一頓,飄飛的衣袍猛然止住。
蓋因他的前方,倏然冒出滔滔滾滾,其勢不絕的劍氣長河,攔住這位大將軍的去路。
“顏信,你終究坐不住了?”
趙辟疆神色凝重,這條劍氣長河兇險無比,估摸著那位劍宗掌教,乃神通十二變上的絕頂修為。
“以義海郡、怒云江為界,兵與卒可過,將和帥…不能行。”
茫茫虛空,一語落下,幽幽暗暗,直入心中。
“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