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勝心里頭憋悶,本來該爛在鍋里的好肉,怎么就叫掌教下筷子夾走了!
真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像?哪里像了?”
這位劍宗真傳暗暗腹誹。
掌教這話忒過分!
尤其,那句“極類我”實在敷衍!
眾所周知,掌教顏信乃大器晚成。
其人少年之時,資質并不拔尖。
無論修行速度,亦或者宗門晉升,皆按部就班。
突出一個“穩”,而非“快”。
白啟這種尚未及冠,就已劍斬神通,初露崢嶸的天縱之才。
跟掌教厚積薄發,沉潛剛克的上等道性。
簡直大相徑庭,迥然不同。
獨坐在正廳的莫天勝撓了撓耳朵,打算再爭取一下。
好不容易擠走江師弟、淳于師弟,豈能輕易讓出道子:
“掌教閉關日久,恐怕沒有多余的精力指點,不若…讓天勝代為栽培管教,如何?”
那一縷幽幽暗暗,盤繞如云的話音,好似含著笑意:
“不妨事,我坐關十年,宛若朽木頑石,雷打不動,也是時候該出來走一走了。”
莫天勝眼中浮現驚喜之色,強行壓住翻涌的心緒:
“掌教終于大功告成,欲破生死關?”
當初,顏信于怒云江畔斬殺徒弟寇求躍,回到山門不過三日,就宣布閉關靜修,將大權交由諸峰首座。
若非莫天勝跨出那一步,突破神通秘境,鎮壓住蠢蠢欲動的眾多長老派系。
劍宗千年基業,極可能陷入動蕩!
事后,莫天勝曾經求見掌教,彼此有過一場密談。
顏信訴明緣由,稱自己功體受損,需要調養。
又因為劍道領悟增添幾分,打算潛心參修,以期再上一層樓。
神通秘境的根本在于“變”。
變者,易也。
意在蛻去凡軀之后,通過統馭真功,修煉絕學,從中提取種種真意神髓,完完全全煉到肉殼內里。
進而,比肩傳說中的仙佛神魔!
這一大境界,并無涇渭分明的清晰劃分。
只以“七變”、“十二變”、“十九變”等等。
作為大致的界限。
顏信很早之前,便是“神通十二變”的中境修為。
倘若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躋身上境,子午劍宗又可重新回到頂尖上宗的行列了。
“距離十九變還有一段路。”
那縷話音平靜如水,天底下最絕頂的那位,尚且不過參悟到二十一變。
“只不過繼續枯坐,亦難有什么精進的余地了,索性就此打住,用心調教后輩。
我這個掌教當得不稱職,愧對歷代祖師。”
莫天勝默然,他自然清楚,掌教所指乃寇師兄叛宗,墮身濁潮的那件事。
想當年,子午劍宗的師徒成就雙神通,一度傳為佳話,讓人艷羨不已。
誰又能料到,后續竟會引發大禍。
“掌教,寇師兄他…”
莫天勝神色黯然,欲要追問。
“前塵往事,就勿要再提了。
你擒了趙辟疆的心腹愛將,他不會善罷甘休。
我于義海郡百里外,劃下一道劍氣長河。
爾朱隆、趙辟疆,應當不會下場。
他們都精通兵術,最喜歡等天時,合地利,再一舉鼎定勝勢。
沒有八九成把握,拿得下我,便打不起來。”
那縷話音漸漸凝聚,化為一道青煙也似的模糊人影。
“劍氣長河?”
莫天勝眸光一跳,望向怒云江的方向,隱約窺見一角景象,心頭油然升起欽服之情。
這是實打實的一劍生萬法!
天底下劍修皆夢寐以求的玄妙至境!
“既然掌教準備出關,那么,白七郎該如何安排?直接接引回劍宗山門,過祖師堂拜師?還是,放在外邊養一養?”
莫天勝沉聲問道。
“我觀此子,與常人不同,他命屬正印,是金火鼎盛之格,偏印帶水,生生不息,綿綿若存,可謂相得益彰。
從漁家子走到如今,足見有些氣運,且叫他繼續留在義海郡,給予真傳的名分待遇。
時機成熟,再回山門。”
那一縷跨空的話音,乃顏信的神意分化,他真身仍在子午劍宗的后山。
“回稟掌教,我亦是如此想。白七郎不比那些世家豪族,他長于鄉野,未必適應得了上宗生活。
再者,我閑著無事,正好可以隨時看顧,免得他誤入歧途。”
莫天勝捋了捋長須,贊同附和。
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送回上門,他必定爭不過掌教。
但把人留在義海郡,就能徐徐圖之,培養師徒情分。
“照你說的辦,但規矩不可廢,論劍海神秀峰,依舊得走一遭。
否則,其他弟子未必會服氣。白七郎這般根苗,是個值得栽培的道子材料,領袖上宗的道子,豈能服不了眾?”
青煙也似的模糊人影,好似沒看破莫天勝那點小心思,他雙手負后,靜靜等著沖泡好茶的白啟出來。
“二大爺,好茶來咯!”
這位掌教如同虛幻氣泡,白啟快步踏進正廳,從中穿過,將其撞碎。
那一縷神意消散之前,宛若赤子的明澈目光陡然凝實,輕輕落在少年郎肩頭。
“果然,類我。”
“二大爺,天色不早,師爺也快回來了。”
陪著這位躋身神通秘境的小老頭兒,喝茶閑談討歡心,著實不容易。
白啟窮盡上輩子畢生所學,祭出下廚、對弈兩大絕技,這才勉強穩住局勢。
等關系再近一些,他打算使用釣魚秘法,徹底拿捏二大爺。
“今日來得匆忙,未曾備禮,改天我再正式登門。”
莫天勝抬頭一看,星月隱跡,已是深夜,確實不好久留。
他不由地感慨,跟小道子相處太過愉快,幾個時辰就像彈指一瞬。
“怪不得淳于師弟要收徒弟,原來與后輩來往,竟是這般舒心。”
莫天勝有些后悔,這些年眼界過高,始終未曾尋個滿意的衣缽傳人。
凈讓淳于師弟、江師弟,他們享福了!
“二大爺來就來,提什么禮,太生分了。”
白啟嘴上這么說,滿眼都是期待。
他還沒薅過神通巨擘的羊毛呢。
堂堂上宗一脈首座,怎么著都當得起家底豐厚四字。
不至于讓自個兒失望吧?
“這一趟出門太急,身無長物,聊以一釜靈機相贈。”
莫天勝并非摳搜的性子,他大袖一卷,如同蘊藏乾坤變化,托出臉盤大小的一方銅釜。
“靈機?”
白啟睜大雙眼,龍庭統攝萬方,與幾座持有玄奇神兵的上宗、道宗,一同調度分配赤縣神州的沛然靈機。
那些授箓的各級道官,他們所食俸祿,便是靈機!
可以說,此物乃只在上層流轉的硬通貨!
比起什么元寶金、雪花銀,值錢得多!
“不曾特意準備好禮,小友將就著使,你剛剛踏破三練皮關,熬煉臟腑神意交匯,剛好需要靈機滋養肉殼魂魄。”
莫天勝語氣輕描淡寫,坐鎮義海郡城的兩大道官,他們半年也就分得不到十釜的靈機精粹。
而貴為上宗首座,地位舉足輕重的由龍劍。
每個月都可從洞天取用三釜至純靈機。
這就是待遇差別。
“二大爺太客氣了。”
白啟很想推辭謝絕,畢竟頭一回見面,就收這么重的大禮,顯得自個兒不夠矜持。
但瞅著那釜如盛瑩瑩清氣的至純靈機,雙手不由自主就伸過去了。
好像逢年過節晚輩接紅包,滿口說著不要,心里已經想好怎么花了。
“拿著吧,本就該是你的。”
莫天勝哈哈一笑,上宗真傳、道子,皆名列“仙籍”,享有洞天福地的修行便利。
同樣能夠領取靈機份額!
等龍庭、劍宗那邊的消息一到。
名錄玉冊,人列仙籍。
日后牌位進祠堂,都得放在最高處。
約莫丑時過半,烏云遮月,白啟才見到陳行踏入傳習館。
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師爺有些沮喪失落。
眼角余光一瞥,看到空蕩蕩的魚簍,頃刻回過味兒。
釣到這個點,一條魚也沒撈到,確實是很沉重的打擊。
“師爺,可算等著你了。”
白啟趕忙端出那釜靈機,乖巧送至陳行面前,詳細說著莫天勝到訪的事兒。
“這玩意兒,喚作‘靈機’,乃天地間至真至粹,至精至純之氣。
師爺,我聽說你受過傷,趕緊用其養一養。”
陳行心頭微暖,心想道:
“阿七,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莫天勝乃子午劍宗的真傳首座,又是一尊神通巨擘。
這等絕頂人物親自登門,相贈靈機。
白啟卻不為所動,無動于衷,并且還惦念著自個兒的傷勢。
“孽徒當真走了大運,撿到阿七這樣的好苗子。”
陳行再次發出慨嘆,他心知白啟于內景地,劍斬趙辟疆的那縷神意,必定引發軒然大波。
神京、將軍府、子午劍宗,皆要震動。
只是余浪還未落到義海郡。
否則,原陽觀、止心觀的兩個青箓道官,早就坐不住了。
傳習館的門檻,恐怕都要被踩平。
更別提,所謂的十三行、排幫那些數得上號的各方勢力。
“阿七,出息了。”
陳行欣慰道。
從踏進郡城,闖過百擂坊。
再到游刃有余,周旋于劍宗、四逆教之間。
自家徒孫所展現的稟賦天分,以及才智本領,讓他這個赤陽教主深感滿意。
若非困在義海郡這方棋盤上,陳行不至于把這樣一株傳承衣缽的好根苗,當做香餌放給子午劍宗。
“都是師爺教得好。”
白啟心巧嘴乖,嘿嘿笑著。
“靈機確實稀罕,伱且收著,自個兒用。如今的赤縣神州,除去龍庭道官,以及大宗真傳,難得有機會消受此物。”
做師爺的,哪能占徒孫的便宜,縱然這釜靈機價值千金,陳行瞧都沒有瞧上一眼,耐心給白啟講解:
“四圣有言,天地成于元氣,萬物成于天地。世間一切,莫不以氣之流動,而生。
而靈機,則是駁雜龐亂的萬萬種元氣,提煉出來的純精真粹。
你既修道,便應該曉得,元氣屬性極多,據說合了十二萬九千六百之數,不管是武修也好,道修也罷,想要從中攫取適合自身,裨益靈肉的元氣,乃極為費神的一件事。
故而,道喪之前的前賢先輩,經過苦思冥想,終于琢磨出省心的法子。
挪移地脈,開辟靈窟,通過風水煉化,把駁雜元氣經由虛空吞吐,化作至純至精,至真至粹的靈機。
不拘你修什么功法,走什么路數,皆可取用。”
原來,靈機是這么來的?
白啟恍然,他在得真樓的古書典籍里頭,看過相關的只言片語。
但沒有師爺講得這么透徹,深入。
果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可惜,成也靈機,敗也靈機。
靈機之妙,讓修行事半功倍,大道更為平坦。
但濁潮一來,魔染神州,令諸圣道統、百家法脈,悉數遭劫。
加上天理崩塌,大道瓦解,這才有了千年道喪的沉淪大禍。”
陳行惋惜,稍作感慨之后,回到正題:
“這一釜靈機煉化,夠你半年苦修之功…”
白啟眉鋒揚起,默默思忖:
“不枉我叫這么多聲二大爺。”
現在濁潮肆虐,靈機不再無窮無盡,全靠六口玄奇神兵統攝提煉,調度分配。
這么一釜,要是讓原陽觀、止心觀的道官老爺看到了。
估摸著也得眼紅。
閑話敘完,白啟輕咳兩聲:
“師爺,我瞅著老莫話里話外,頗有些拉我進子午劍宗的意思。
雖然我心中只有三陽教,只有師爺,可人家到底是上宗,天水府一手遮天的大勢力。
鐵了心要收我入門,恐怕不好推拒。”
陳行長嘆,艱難作答:
“莫天勝若真有意,你從了便是。師爺會用盡一切手段,助你登上道子之位。
至于名分,都是虛的,你心里頭念著三陽教就好。”
白啟掰著手指頭,他已經得了通文館、三陽教、四逆教好幾家的熱切邀約。
再添一個子午劍宗,也沒什么問題。
只不過…師父那邊怎么搞定?
陳行喉嚨滾動,好似口渴,趕緊飲了一杯放涼的茶水壓壓驚,語氣決然堅定:
“阿七,你不必操心。大不了,師爺再受那孽徒一頓打。”
白啟上下打量,慶幸師爺身子骨足夠硬朗,遭得住師父的拳頭。
這一切付出,都是為了壯大通文館。
等他展露崢嶸,成為子午劍宗道子,三陽教道子,以及四逆教圣子。
博采百家之長,定然能夠創出絕學神功,振興通文館!
到時候,師父不僅要退位讓賢,還得給自己敬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