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虛空,大河滔滔。
趙辟疆眉頭沉下,欲與顏信斗上一斗的念頭熾盛。
他可不是敖老頭那種半截身子入土,早已沒了昂揚意氣的暮年之人。
手握一府大權,生殺予奪;麾下虎狼眾多,任由調遣!
長年養出的威勢煞氣,壓都壓死尋常四練宗師。
“顏信,你既然敢來攔路,又何必藏頭露尾,不妨讓本將軍領教下你的無上劍道!”
趙辟疆肉殼體魄劇烈震蕩,寸寸血肉像是百獸怒吼,迸發肉眼可見的實質漣漪,只見團團元氣被撕扯稀爛,形成可怖的風暴。
這位大將軍五指張開猛地一拉,漆黑狂龍沖天而起,悍然砸向橫亙在前的劍氣長河!
其勢宛若一座大岳巨峰,從天外急速墜落,生猛無匹!
那掛如瀑懸空,滾滾不竭的劍氣長河,亦是如同漲潮一般,炸起千丈高的怒濤駭浪!
虛空陡然大響,卻未傳出半點聲音,好似兩顆碩大的隕星相沖,暴烈的場面與極端的寧謐,糅合成一副奪目璀璨的絢爛畫卷!
神意與神意的交鋒,拳與劍的碰撞…皆蘊含著無窮的氣魄、無盡的偉力!
磅礴的余波席卷數百里,若非置身于茫茫虛空,只這一下就能夷平半座義海郡!
不知過去多久。
萬象寂然,平復無息。
趙辟疆雄武的身形連退十余步,撞碎一團又一團大如山巒的元氣亂流。
他目光凝住,死死望向那道依舊存在的劍氣長河。
“顏信,傷勢都未好全,就急著替你門下小輩做主出頭,不怕這輩子再也沖不破十九變的生死關?”
虛空無言。
唯有大河滔滔,攔住趙辟疆這枚棋盤上的將帥之主。
這種毫無回應所透出的濃重輕蔑,簡直火上澆油,讓趙辟疆怒氣勃發。
他統馭四大真功,提煉十種蛻變,鑄就三九乾坤功體。
步入周天采氣的宗師境界后,除去在寇求躍劍下慘敗過一次,幾乎難逢敵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許本將軍越界,踏入義海郡,你這是要裂土自立么?”
趙辟疆字字句句沉如悶雷,想要讓一位神通巨擘知難而退,打道回府,并沒這么容易。
畢竟,個個都是神意交匯,天地共鳴的絕頂人物。
“休拿龍庭壓我,三息之內,你若不退,我便親身而至,掌馭三大神兵,殺你。”
那一縷幽幽暗暗,從四面八方響徹開來的話音,宛若雷霆鋪開,隆隆回蕩。
“這些年,伱與那位義父屢屢打壓劍宗!我輩劍修行事,左右不過一個‘爭’字!
大道之上的絆腳石、攔路虎,當殺,則殺!”
趙辟疆面色微動,藏在袖中的手掌攥緊。
他靜默一息,抬頭上看,目光如神燈燭照,徑直洞穿無垠太虛,仿佛與遠在千里之外的顏信對視。
“本將軍受龍庭敕封,乃朝中命官,你一個山野匹夫,竟敢揚言行刺之舉。大逆不道!
顏信,本將軍會跟陛下參上一本,你狂悖至斯,實乃取死有道!”
趙辟疆吐氣開聲之間,音波倏然炸裂,好似群山搖動,硬生生把虛空擊穿巨大窟窿,山河景象一閃而逝,如同走馬觀花。
這位大將軍冷冷注視那道劍氣長河,很清楚今日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干脆利落,轉身而走!
“以義海郡、怒云江為界,何嘗不是將自己架在火上。
顏信他傷勢未愈,強撐著擺陣仗,莫過于飲鴆止渴。”
短短半刻鐘不到,趙辟疆跨出虛空,又回到將軍府的閉關精舍。
他那張威嚴面容上并無任何挫敗之色,眸光幽深如古井:
“子午劍宗跟國公府打對臺,此前都在私底下,從未擺到明面。
莫天勝無緣無故擄走原擎,顏信劃界義海郡…忍了十年,終于不想再退步。
顏信他越強硬,藏著的手段越寥寥。”
趙辟疆并未被那道劍氣長河嚇破膽,即便神通十二變的絕頂修為,想要維持這等殺招,也不容易。
十年前那場天傾之戰,顏信被愛徒寇求躍斬破功體。
盡管這位劍宗掌教技高一籌,成功清理門戶,自個兒所受傷勢不輕。
若非由龍劍莫天勝在緊要關頭,踏破神通秘境。
子午劍宗恐怕就要城頭變換大王旗了。
徹底淪為國公府的牽線木偶!
“如此重創,劍道造詣卻像更上一層樓了,倘若等他修為盡復,說不定就要沖刺十九變生死關了。”
趙辟疆心下警惕,目前公認的天下第一,五方帝宮掌教。
據說于三年前,步入神通二十一變。
若非道喪之禍,致使天理崩碎,難以晉升長生秘境。
這位獨占鰲頭的當世絕頂,早就白日飛升,位列仙班了。
“顏信,你看似布下一座不可過半步的雷池,卻又何嘗不是給自己畫地為牢。”
趙辟疆思索片刻,將手一招,取來專程讓火工道人煉制的法器銅鏡。
先是映照自己,捕捉氣機,旋即再用備好的憑依之物,勾動引燃。
兩道靈光如陰陽交匯,逐漸清晰明朗,顯出確切景象。
“義父…”
趙辟疆正襟危坐,垂首以對。
鏡中人,乃是氣息微弱的衰朽老者。
白發稀疏,面帶黑斑,儼然是大限將至。
“且退一步,看看子午劍宗的后續手段。
這些年,顏信始終不落子,為父心里焦急。
整個赤縣神州,進過那座墮仙元府的人,不超過雙手之數。
如今還能喘氣的,也就他和觀星樓的秋道人、以及三陽教姓陳的。”
權傾朝野,幾如一方諸侯的爾朱國公聲音暗啞,好似老鴉:
“讓他們鬧騰一會兒,越起勁越好。玄奇神兵每每出世,皆有天數定時。
辟疆,為父感覺得到,那口劍,快要顯跡了。”
“修煉就是這樣樸實無華且枯燥,一不留神,就精進了。”
等到白啟睜開眼,天色漸漸暗了,暮色籠蓋四野,城中燈火通明。
那卷蘊含真功根本的“赤龍吞劍圖”,已經深深烙印在心神間。
只需運功催發,便能演化招式。
“這大叔…怎么還在?看我眼神很不對勁。”
白啟信心十足,正打算掌馭南明離火,試試他依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所領悟而出的《赤龍殺劍》!
結果眼睛余光一瞟,白頭發白胡子的胖老頭兒坐在旁邊,目光晶亮晶亮,甚至有些怵人!
咱倆壓根不認識,別弄得跟熟人似的!
白啟心下腹誹,表面功夫還是做得足,他通過這一路的風霜攀爬,艱苦上進,得出一個結論。
出門在外,盡量尊老。
“這位,前輩,敢問名姓?”
白啟掃視一圈,沒有發現淳于修的身影,師爺陳行也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
“我姓莫,天水府這塊,有些不足掛齒的微薄聲名。
小友,我覺得與你頗為投緣,我較為年長,托個大,你喚我一聲‘二大爺’便可。”
二大爺?
這就扯上關系了?
白啟愣住,尋思這小老頭兒還真會順桿爬。
叫你一聲“老莫”都算給面子了!
他有些難以啟齒,只當充耳未聞,故意岔開話題:
“前輩,與我家師爺有舊?”
莫天勝搖搖頭,這家傳習館的師傅貌似是個四練宗師,叫啥子“陳行”。
他常年待在劍宗山門,對于外面的情況也不甚了解。
況且,放在郡城足以橫行的四練宗師,對于掌馭太虛無妄的由龍劍而言,確實沒什么分量。
“那,可認識家師?”
白啟再次試探問道。
莫天勝依舊搖頭,心里頭暗暗惋惜,這等根苗讓一個不會使劍的武夫刨走了。
委實暴殄天物!
而今落后他人一步,頗有幾分棘手。
堂堂劍宗真傳,一脈首座,總不能強奪徒弟,成何體統。
“嘶,這小老頭兒…難應付。”
白啟同樣撓頭,他最粗的兩根大腿,對方都不買賬。
萬一是敵非友,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要不,先吃個飯?等我家師爺回來?”
白啟沒話找話。
“好啊,小友親自下廚?”
莫天勝連連點頭。
劍宗未來的小道子,給他做飯吃。
又是一筆拿出去講的談資!
“小老頭兒倒不客氣。”
白啟嘴角抽動,念及“尊老”二字真言,加上心意把對其毫無反應,可見修為定然不差。
俗話說,修行界只有三大境界。
螻蟻,道友,前輩。
這小老頭兒既為前輩,那就不能怠慢。
于是,白啟滿口答應,很懂禮數:
“只要前輩不嫌小子的手藝拙劣,難以下咽。
還請稍等,在此飲些茶水。”
莫天勝微微頷首,好整以暇端坐著,心底泛起嘀咕:
“白啟廚藝這方面,不會也像寇師兄吧?”
雖有“君子遠庖廚”的圣人訓示。
但寇求躍對掌廚極有興致,常常帶著一眾師弟禍害山門精怪。
只不過,不像他在劍道上的卓絕天分。
這位寇道子做菜本事一塌糊涂,幾如制毒。
相傳,掌教曾用過寇師兄所說的“乖徒孝順大餐”。
險些吃出內傷,如同中風抽搐不止。
從此,寇師兄一戰成名。
除了江師弟,再無人愿意嘗他做的菜了。
“唉,往事不可追,一晃數十年哪。多虧寇師兄的菜肴,讓我下山游歷之時,毒倒不少強敵。”
莫天勝收斂神思,大概枯坐一炷香左右,三葷一素的豐盛晚食就被端上來了。
傳習館的廚房使用次數不多,師爺大多都在府中用飯,徐子榮則是出手闊綽,直接把鴛鴦樓當食堂。
偶爾給館中弟子熬煮藥湯,或者調制膏劑,才會開火起灶。
白啟吩咐小廝,從對面酒樓采買些食材,再親自烹飪。
順勢讓掌廚技藝進度更高一點。
“嘶!”
莫天勝瞅著菜肴,莫名覺得好像能發光一樣。
色香味俱全!
“這小道子,竟然還是個廚神?”
他下筷如飛,大快朵頤,心想道:
“簡直天生做徒弟的好料子,必定要拿下!”
怒云江畔,陳行神色凝重,目光穿透重重虛空,窺見那掛劍氣長河。
“顏信出手,攔住了趙辟疆。”
潛藏靈臺的陳隱感到疑惑:
“這不是好事兒么?省得你我費心了。
誰能想到,由龍劍把趙辟疆的麾下愛將裴原擎擄來了,捅了馬蜂窩!
幸虧有顏信幫忙收拾料理,否則你我怎么逼退親身而至的趙辟疆?”
陳行搖搖頭,于他的推演當中,天水府那位大將軍兀自降臨義海郡,也并非沒可能。
“由龍劍出山,又挾著太虛無妄,加上阿七那里還有一口南明離火,一人掌馭兩大神兵,應付趙辟疆,倒也沒那么辛苦。
但顏信又不同了,他并非棋盤上走動的棋子,你我判斷不了,也掌控不了。”
陳隱喟嘆:
“龍游淺灘哪。想當年,咱們也是跟他同一輩的,現在…落魄了。”
陳行眼神復雜,想到莫天勝、淳于修那幾個真傳都跑去傳習館,對著阿七談笑風生。
他心里頗不是滋味。
自個兒的乖徒孫,受著這幫劍瘋子禍害。
“我要好生記住今日之辱!等我重回神通秘境,突破十五變,一定奪回阿七,讓他再也不用寄人籬下…”
陳行踟躕,猶豫著要不要回傳習館。
他擔心看到阿七與莫天勝、淳于修那些人走得太近,無法按捺情緒,最終壞了全盤大局。
“顏信…他來義海郡了!”
陳隱神魂倏然暴跳,緊接著蟄伏靈臺。
他適才感應虛空,發現一道撕天裂地的劍光閃過,落于郡城之內。
甚至有意無意間,掠過怒云江畔,似乎低頭瞥了陳行一眼。
莫天勝這頓飯吃的心滿意足,四練周天采氣,便可以讓人身戒除五谷雜糧。
更遑論他這樣的神通巨擘!
但小道子親自下廚意義非凡,況且,白啟的手藝確實不錯。
不似寇師兄那樣幾如放毒,讓人嘗一口就要昏倒過去。
“小友,我這人從不愿意白占便宜,今日吃你一頓飯菜,必定要有厚報。”
莫天勝咳咳兩聲,眼角眉梢無不含笑:
“這樣吧,我見你資質尚可,不若跟我學幾招劍術…”
果然稟賦出眾,走到哪里都能發光!
白啟眸光閃爍兩下,卻沒有答應的意思。
想他白七爺一身錚錚傲骨,豈能隨便拜師。
師爺、師父,三陽教、通文館。
尚且算得上一脈相承,有些淵源。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老頭兒,縱然修為再高,也不可能讓自己做三姓家奴。
“前輩…”
白啟開口就要拒絕。
“不瞞小友,在下正是劍宗真傳,一脈首座,江湖同道抬舉,稱我為‘由龍劍’。”
莫天勝坦白道。
由龍一現,萬劍臣服!
白啟眼皮跳動,他又不是耳目閉塞,消息落伍的人。
子午劍宗三大真傳的名頭,多少聽過一些。
萬萬沒料到,面前這位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兒,居然是由龍劍莫天勝。
一尊神通巨擘!
“二大爺的威名如雷貫耳!”
白啟笑容瞬間熱切,騰地起身,就把原本孝敬師爺的好茶拿來沖泡。
這等粗大腿,焉有不抱之理!
莫天勝正要趁熱打鐵,耳邊忽然響起掌教話音:
“天勝,這小子,極類我。
讓他入論劍海,登神秀峰。”
莫天勝一愣,旋即嘴角抽動,似是不服氣。
這個小道子渾身上下,哪點像掌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