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啟剛跨過門檻,眉心就突突直跳,好似跌進冰窟,肌體泛起刺骨森寒。
他抬頭一看,只見滾滾如潮的雪白劍氣轟隆炸開。
宛若瀑布當空懸掛,磅礴浩大,威壓狂瀉!
其中隱約有一道人影,衣衫獵獵作響,縱身橫跨數十丈,直直地砸進大廳。
伴隨著“咚”的一聲巨響,四面八方煙塵翻涌,蕩起層層氣浪漣漪。
“嘖,郡城就是不一樣,才多久,已經四練滿地走了。”
白啟護在阿弟身前,心里暗暗腹誹。
膽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擅闖道官衙門,可見此人的強橫霸道。
只論氣勢,不輸師爺了!
但按理來說,四練宗師不應該狂到這個份上,必然是有過硬的靠山。
否則觸怒龍庭,驚動府城,動用山水大陣鎮壓。
再桀驁不馴的武夫,也得被打斷脊梁骨,跪下當狗。
念及于此,白啟倒是覺得,師爺陳行當年逼師父寧海禪退讓一步,并非全無道理。
寧師一日不成神通,始終要在龍庭的屋檐下立足,很難完全撇開掣肘。
當真把十七行滅個干凈,寧海禪的名字,很快就該出現在全天下捉刀人的通緝榜單上。
通文館也得跟白陽教一樣,成為被扣著逆賊帽子的反叛勢力。
“師父傳授的,果真是至理名言,出來混,背景第一!
劍氣這么生猛,估摸著是子午劍宗的哪位真傳!”
白啟猜測,放眼整個天水府,敢于冒犯龍庭道官,且不懼后果的,應當只有兩座地方。
一是趙辟疆的將軍府,二是子午劍宗。
那人滿身劍氣幾乎沖射斗牛,想來應為后者。
“好生威風!”
白啟心下感慨。
怪不得旁人都管劍宗門人,叫做“劍瘋子”。
視道官衙門如無物,不把龍庭律例放在眼里,這股子氣焰確實是又驕狂又囂張,瘋得不行!
換作其他上宗,萬萬不會如此,多少做點表面功夫。
因此,子午劍宗與龍庭關系素來僵硬。
這些年被趙辟疆屢屢打壓,也有這一層緣由在內。
“阿兄,我們還要不要進去?”
白明小聲問道。
大廳里面劍拔弩張,氣氛已經降至冰點。
那位自稱淳于修的劍客鋒芒無匹,倘若璇璣子口中吐出半個“不”字,似乎就要被他斬落人頭,以儆效尤!
讓外面那幫看家護院宛若奴仆的甲士,以及寸步不離的扛鼎力士都僵在原地。
“神仙打架,咱們湊什么熱鬧,擱一邊涼快去。”
白啟拉著阿弟白明,靠到一旁的角落,若非已經跨過衙門,他都想打道回府,免得被殃及。
“無生劍淳于修名不虛傳,真真是殺性重!”
披著水藍道袍的徐鎮額頭滲出大顆汗珠,哪怕他亦有著不遜色四練宗師的戰力。
但在貴為劍宗真傳淳于修的面前,未必走得過三招!
要知道,子午劍宗的真傳要求極為苛刻,數量也極少,歷年攏共不到雙手之數。
經過那場道子叛門的軒然大波,更是凋敝敗落,目前僅剩下三位。
其中“由龍劍莫天勝”名頭最響,“神芒劍江載月”名聲最正。
而“無生劍淳于修”,可謂聲名狼藉,幾如瘋狗。
寇求躍死于怒云江畔,這人就開始正式閉關,直至“奪命劍裘千川”被隱閣刺客摘了腦袋,方才下山。
一人孤身挑掉七八座佛門廟宇,連帶著趙辟疆豢養的軍中虎狼都跟著遭殃,死了好些個。
若非銀錘太保裴原擎出面,恐怕子午劍宗跟將軍府便徹底撕破臉皮,鬧成不死不休的無解局面。
“本道適才有口無心,一時失言,冒犯了淳于真傳,特在這里賠個不是。”
璇璣子深深感到肉身皮囊幾欲裂開,于是默默咽下堵在胸膛的那口氣,選擇好漢不吃眼前虧,放低姿態道:
“義海郡衙門的諸般兵馬、人手,皆可交由淳于真傳調遣差使,案牘庫房的文書卷宗,亦是能讓劍宗門人隨意查看。
本道絕不阻攔!還請淳于真傳暫息雷霆之怒!”
淳于修斗笠下的那雙眼睛,靜靜注視著璇璣子,片刻過后,輕聲道了一句:
“還算識相。”
他剛才是真的動了殺心,只要璇璣子有片刻的逞強,劍鋒就被刺破顱腦,斬碎神魂,讓其了賬。
至于會不會惹得龍庭震怒,沖劍宗討要說法?
無需考慮!
既然掌教點名讓自己帶隊下山,那么就該預料到這種情況的發生。
哪怕淳于修把天捅破一個大窟窿,也有掌教只手補之。
子午劍宗向來都是這個規矩,小輩真傳揚名揚威,掌門長老料理善后。
“裘師弟已經白死,羅師弟不能再含冤而亡,我與龍師侄往后長駐義海郡,除去白陽教余孽,任何一個隱閣殺手都不會放過,直至找到荊無命為止。”
淳于修橫眉冷眼,那道磅礴浩大的如瀑劍氣倏然一收,如同團團霧氣涌入體殼之內。
儼然將劍氣練到神意具足,如臂使指的圓滿地步。
“荊無命…”
白啟眼角一抽,咋又是寧海禪干的好事!
“子午劍宗也招惹,師父當真…狠人!”
幸好寧海禪馬甲無數,不然通文館那塊匾,未必壓得住這么多血債。
“那是自然,淳于真傳大駕光臨,義海郡堪稱蓬蓽生輝。”
璇璣子出身平平,早已養成能伸能屈的隱忍性子,面對背靠子午劍宗,自身又是四練宗師的淳于修,他滿臉堆笑:
“聽說淳于真傳與一眾劍宗弟子尚在驛館落腳,實在委屈了。郡城之中,有一高門勾結白陽教余孽,罪不可恕,本道正要行抄家之事。
既然淳于真傳長駐于此,不妨移駕魯家府邸,那座五進大宅藏風聚水,勉強配得上劍宗高足。”
淳于修不置可否,對龍霆鋒道:
“師侄,謹記一點,不叫的狗,咬人最兇,提防著點兒。”
龍霆鋒雙手抱拳:
“霆鋒受教了!”
這下饒是璇璣子養氣功夫再好,也不由地氣得臉皮漲紅。
可終究是畏懼于子午劍宗這座龐然大物,況且,若無厲害的法器、頂尖的傳承,四境道修面對四練劍修,往往死得很痛快。
眼睛一睜,肉殼破裂,眼睛一閉,神魂隕滅。
幾乎沒啥掙扎的余地!
否則怎么會有“神通之下,劍修無敵”的說法。
至于為何要限定在神通秘境之下。
因為道修打破生死屏障,成為鬼仙,受法箓,煉命叢。
諸般奇詭、陰毒、堂皇、轟烈的道術、法術信手拈來,徹底擺脫立壇限制。
其戰力將會提升數個層次,不再是武夫眼中“紙糊的”存在。
“待本道有朝一日成了鬼仙…”
璇璣子極力按捺心頭怒意,面色和善:
“真傳之言,發人深省!”
淳于修并未繼續羞辱這位原陽觀的道官老爺,這世上太多厚顏之輩,只憑幾句話就想激出他們的本性,太難。
他何嘗不清楚,小人如鬼,得罪麻煩的道理。
來日璇璣子若有發跡之時,興許沒有報復子午劍宗的膽子,但暗地里使些手段惡心門人弟子,絕對樂意。
“越式微,越失勢,越要抖足威風,耍夠派頭,不容頭頂上的劍宗招牌落半點灰。”
淳于修心下一嘆,劍宗三代人,上一代只剩下掌教,中間一代靠莫師兄撐頂門面,江師兄交游人情。
自個兒沒啥本事,只能以手中三尺劍,護一護晚輩弟子,好讓其安心成長。
83最新地址 他思緒起伏,頗有些意興闌珊,張口一吸鯨吞劍氣,正欲踏出衙門大堂。
“嗯?誰驚動了南明離火劍?”
淳于修腳步一頓,目光橫掃。
白啟作壁上觀,瞅著道官老爺與那位子午劍宗真傳沖突并未激化,略微遺憾。
如果淳于修一劍斬了璇璣子,那就熱鬧了。
止心觀群龍無首,原陽觀必定趁勢而起。
相較于人精也似的璇璣子,他對沖虛子更有好感。
畢竟前者,一門心思捉拿搜尋白陽教余孽。
倘若硬要把自己收進道院,等于每天都在其眼皮底下,屬實是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如果阿弟拜在止心觀門下,他跟道童清風有些交情,也不至于受欺負。
至于我嘛,不曉得用師爺、師父的名頭,能不能搪塞過去。”
白啟正這般想著,腦海兀自響起一聲銳鳴,好似輕彈劍身嗡嗡顫動,震得耳膜生疼。
他凝神一看,乃是沉寂的墨箓滴溜溜旋轉,其中打鐵技藝光芒大作,格外明亮。
技藝:打鐵(大成)
進度:445/800
效用:通工貫藝,感應兵甲 “誰的兵器這么厲害,給我如此濃烈的吸引?”
盡管因為天煞日耽擱了,讓白啟還未正式跟黎師傅學習鑄兵,但年關之時,陸十平、晁三井兩位窯頭親自登門,送了不少好料子。
他閑著沒事就在后院捶打,權當鍛煉氣力,漸漸也把打鐵技藝提升到大成層次。
所謂“通工貫藝”,便是用手觸摸兵器、甲胄、以及其他鑄造之物,就能辨別出手法來歷。
而“感應兵甲”,則為字面意思,越是那種千鍛、萬鍛的寶兵、靈兵,越能被他敏銳捕捉,洞察發現。
但由于黑河縣數得上的寶兵不多,更別說火窯都未收藏的靈兵了,這一效用基本沒怎么派過用場。
“上宗真傳,就是豪橫!隨身還帶著一口品階極高的兵器!感應這么明顯,搞不好是萬鍛神兵級數…”
白啟不著痕跡輕瞟了一眼淳于修,并看不清斗笠的那張臉,可源于技藝效用的感應愈發強烈,似有泛著金紫的光華流轉。
四練劍修,手持神兵,殺力之強,簡直無法想象!
“這位淳于真傳,看樣子不止是為了白陽教,還有其他的打算。
興許,調查內門弟子羅兆鵬的死因,可能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白啟心念浮動,忍不住將其跟傳聞中的墮仙元府,以及第七口玄奇神兵聯系上。
他很快垂下眼皮,收斂目光,免得吸引四練宗師的注意力。
少頃,淳于修與璇璣子又講了幾句話,便帶著師侄龍霆鋒揚長而去。
一旁等待良久的白家兄弟,終于得到道官的召見。
璇璣子坐在上首,在白啟、白明二人身上游移不定。
尤其對于前者,之前只是通過“觀照燭烜之術”略微瞧了幾眼,并不真切。
而今一看,更覺稀罕:
“紫芒九寸的修道資質,并不是夸張。”
璇璣子眸光大亮,罩住白啟,好似將其全身內外看個透徹。
那團隱隱漲動的神魂胚胎,強大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隱有水火環繞,時刻淬煉念頭。
“抱胎,有的是‘凡胎’,有的是‘圣胎’。白七郎,成的就是‘圣胎’,這么生機澎湃,輕盈活潑,甚至感受得到一股似有若無的性靈在孕育。”
璇璣子大為滿意,如果止心觀能夠收下這樣一個生員,京察大考被記一小功應當沒問題。
“四境種子,若有機緣,也許還能沖開生死屏障…”
他轉而無奈嘆息,再瞥向年紀更幼一些的白明。
“魂魄澄澈,念頭凝練,也是難得的好根苗。”
璇璣子頓時捂著心口,好似疼痛難忍,別過頭去:
“讓沖虛道兄過來領人。白明,你可愿意入原陽觀,拜進道院做生員?”
身為扛鼎力士的徐鎮頷首,當即招來一只耳報神傳信。
“白七郎,你阿弟以后就留在郡城道院,潛心修習。
以他的資質,拜在沖虛道兄門下,相信遲早授箓有望。”
璇璣子緊緊閉目,瞧也不瞧雙手垂立,恭敬站在下首的白啟,生怕多看一眼,心痛就要增加一分。
“至于你嘛,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
白啟微微一愣,像我這種修道天才,你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他莫名慶幸,同時也夾雜著一絲疑惑。
從萬龍巢內景地出來,自個兒的神魂大壯,資質應該比之前更勝一籌才對。
這位止心觀的道官大人,竟然絲毫不動心?
“眼界好高…”
白啟收斂雜念,跟白明交待幾句就走出大堂。
他候在衙門外邊,等清風道童領著阿弟前往原陽觀才算放心。
旋即,再朝著何家的九闕臺別院行去。
“淳于師叔為何要從璇璣子手里頭搶人?”
回到驛館的龍霆鋒最終還是沒忍住,沉聲問道。
擅闖衙門,威逼道官,再加上搶奪生員。
三條大罪累加,足以在天水府那邊攪弄出好大的浪花。
掌教閉關不出的情況下,趙辟疆絕對會借故生事,再拿劍宗開刀。
“師侄,你何時成了泥菩薩,沒半點火性?”
淳于修冷哂道。
“息事寧人,從不是劍宗作風。”
龍霆鋒眉毛擰緊,面對師叔的質問,他仍然堅持己見:
“但要以大局為重!師叔,咱們不能給宗門添麻煩,昭陽師姐獨木難支,今日你在義海郡咄咄逼人,過陣子,昭陽師姐在鸞臺斗劍上,必然又要面臨很多明里暗里的手段!”
淳于修不置可否:
“手段再多,擋得住我徒一劍否?”
龍霆鋒啞然。
他總不可能說年輕一代,真傳首席的穆昭陽本事不濟,未必能在鸞臺斗劍大勝而歸。
“那個姓白的小子,他是寧海禪徒弟。”
淳于修浮現的笑容里,帶著幾分莫名意味:
“寧海禪的徒弟,卻感應到藏于我身的南明離火劍,有點兒意思。”
龍霆鋒眼角抽搐,每當淳于師叔做出這樣的表情,多半就是想找事兒了。
“師叔是想說,那人悟性很高,能與宗門神兵南明離火相契合?做養劍之人?”
淳于修搖頭:
“錯。我只是好奇,寧海禪這么個莽夫,為何相中的徒弟修道資質極為出眾?
此子的命屬之相,金性很重,火性很純。
所以才能讓南明離火劍自然長鳴。”
子午劍宗,資質高絕者多如牛毛。
壓根不算什么。
唯獨命屬之相這玩意兒,很是稀罕,難以培養。
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機緣。
至少就淳于修而言,他從未見過命屬之中,金性與火性交融得這么恰到好處的少年人。
“寧海禪,伱給的這一巴掌,我想到討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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