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妧看著太太平平的村落,突生感慨。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和大寶上墳回來,剛到村口就碰上胡良,他二話不說,抱起大寶就跑…之后我才知道是大周和北梁開戰了。
過年的氣氛霎時間散了個干凈,村民們無頭蒼蠅一般奔走呼號,到處雞鳴狗叫,人心惶惶…
你明白那種感覺吧?你應該也參與其中了,最前線殺敵,怕不怕?”
關山沉默了許久,久到季妧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時,他開了口。
“戰士刀尖向前,除了戰勝和倒下,沒有怕與不怕只說。”
“剛從軍、第一次上沙場、第一次殺敵,這些時候呢?我就不信你一次也沒怕過。”
關山似乎認真回想了一下,才回答她。
“我…十三歲從軍,十數年戎馬生涯,殺了太多人,第一次殺敵時的心情…已經記不甚清了。”
想想也是。
沙場之上,槍林箭雨,哪會給你痛苦害怕的時間,只有一路殺下去,否則死的就是自己。
這并非麻木,而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不過季妧沒有想到,關山從軍竟會如此之早。
她之前猜測過關山出身不一般,但若真是高門大戶的子弟,又怎會那么早就被趕上戰場?
有心問下去,卻也清楚關山每次碰到這類的問題都是沉默居多。
若說他不愿意提及過去,他似乎更不愿提及家與家人。
他如今愿意和自己談談軍中之事已是難得,季妧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
“你…很厲害。”
嘴里這樣夸,心里卻有些鈍疼。
十三歲啊,也就和小舟一般的年紀,就要進生死場浴血殺敵了。
她十三歲的時候在做什么呢?
雖然那一年確實發生了一些轉變,但是離生死還很遙遠,跟關山比,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煩惱。
季妧忍不住看向關山側臉。
少年時期的他,便是這樣老成,沉穩到讓人發悶的性子?他有沒有過飛揚跳脫、張揚肆意的時候呢。
察覺到季妧的注視,關山轉過臉,反問了一句:“你怕嗎。”
季妧愣了一下。
關山重復了一遍:“戰火起的那天,你怕不怕。”
原來問的是這個呀。
“怎么可能不怕?到現在偶爾想起還心有余悸。
你大概不知道,伴隨著打仗的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抓壯丁的消息。雖然事后證實了是訛傳,但當時真是把全村人都嚇破了膽,尤其那些家里有男丁的。
事發突然,情勢危急,再加上謠言鋪天蓋地,我當時腦子也罷工了,真信了連大寶這樣的小豆丁也會被抓,就和村里人一起往山上藏。
中途還跟胡良他們跑散了,又被黃駿才陰了一把,滾下了山坡。
幸好坡底有個山洞,我和大寶就在里面躲了一夜…”
關山皺了皺眉,便是成年男子在山里熬一夜都不容易。
季妧看出他想問什么。
“若不是多加了襖子,謝姨又給帶了褥子和干糧,再加上…”
頓了下,若無其事的繼續。
“再加上我和大寶福大命大,你今天的娘子可能就另有其人了。”
雖然她最后一句故意用了促狹的語氣,但關山還是敏銳察覺到了她那一停頓的變化。
很顯然,她略去了什么。
略去的部分,或者說略去的那個人,他也隱隱猜到了。
季妧許是怕他還在意她和宋璟的那段過去,他也確實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同樣和季妧有過交集甚至有過婚約的姜武,他可以視若無物,但宋璟不能,畢竟那是讓季妧動過心的人。
不過那又如何?季妧已經是他的妻子,漫長余生都將與他攜手。
況且,季妧身處險境時,確是他救季妧脫困,與季妧的安全相比,那一點點介懷又算的了什么。
如季妧所說,她若走不出那個坡底,便無法與自己相遇。
若是沒有遇見季妧,他不可能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更不可能娶季妧為妻…
這種種可能的走向,他竟然不敢深想。
剛剛還跟季妧說不知怕為何物,這一刻,他竟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一種名為后怕的情緒。
“我不曾…”關山頓了頓,凝眸看向季妧,話音略有些艱澀,“我不曾想到,那場戰事會引發這些波折,甚至波及到你…”
“這與你無關,打不打仗也不是你說了算。
好在有驚無險,壯丁沒抓,仗也打贏了。
說起來,還多虧了你們的寇將軍。”
想起關山軍職不低的猜測,季妧忽然來了興致。
“你應該見過寇長卿吧,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關山腳步驟停。
季妧以為他累了:“快把大寶放下吧。”
光顧著聊天了,忘了以這個姿勢,走了這么遠的路,不僅關山會累,大寶也受罪。
關山依然將大寶放下。
雙腳剛落地,大寶就炮彈似的走得飛快,將二人遠遠甩在了身后。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勁,生怕再被挾起來。
季妧笑過之后,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關山垂下眼皮,半晌才道:“為何想知道他。”
“人民的英雄嘛,想知道更多也不奇怪吧?我聽說過不少關于他的…”
接下來一路,直到進了家門,季妧都在跟關山講述當初宋璟及其同窗整理的那份講稿上記錄的戰役與事跡。
“這些都是真的,還是只是傳聞?”
“真假又如何。”關山面無表情道,“有北梁和談之恥在,他始終是敗軍之將。”
季妧這才意識到,關山似乎對寇長卿很不滿。
“議和之舉雖然匪夷所思,但寇將軍當時不是受了重傷?而且我聽說,朝廷派人直接下了旨意…他也是身不由己吧?還是…你跟他有過節?”
關山沉默了一會兒,在季妧緊張的視線中,微搖了搖頭。
季妧長松了一口氣:“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若是自家男人和偶像起了沖突,她夾在中間會很為難的。
然而這高興僅僅持續了一秒。
“別把他當做什么英雄,他也并非如你所想。”
關山冷聲撂下這句,沉著臉往后院去了。
季妧站在灶房門口,看著他似乎壓抑著什么的背影,若有所思。
半晌,喃喃低語。
“看來,老公和偶像,終究是不可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