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帝話音一落,整個刑房內的氣氛都僵滯住了。
太子一張俊臉冷沉下來。
雖然他一直介懷李敏薇的身份,但不管怎么說,那個小姑娘始終是無辜的。
現在說賜死就賜死,如此行徑,與截脛剖心的暴君有什么分別?
“父皇,兒臣不贊同賜死小九。”李承鳴蹙著眉。
“她會不會死,那就得看貴妃娘娘和肖督主的誠意夠不夠了。”承恩公冷冷一笑,“都已經到了這份上,咱們也不必再藏著掖著,那把鑰匙究竟在哪,是娘娘來說,還是肖督主來說?你們母子倆,總要有一個人把實話交待出來,否則,李敏薇必死無疑。”
聽到這話,李承鳴下意識地去看肖徹,就見他眉峰凌厲,一雙眼在燈火的照耀下,黑濃好似暴風雨前翻滾的烏云。
就在李承鳴和承恩公都沒來得及反應的瞬間,肖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身到崇明帝的圈椅后,將手中帶著尖刺的藤條當成了利劍,卡在崇明帝喉嚨口,那上面,還沾著孫貴妃的血。
因著地宮鑰匙關乎前朝,關乎先帝,關乎孫貴妃的身份,故而地牢里除了他們幾個,連廠役都沒放進來,負責護衛帝王的羽林衛更是只守在外頭。
變故來得太突然,承恩公嚇了一跳,怒指著肖徹,“肖徹!你吃熊心豹子膽了,這可是皇上!”
“欺世盜名的鼠輩罷了,他也配稱帝?”肖徹神情漠然而森冷,手上力道加重,尖刺戳破崇明帝的肌膚,疼得他哆嗦了一下。
“肖徹,你是想造反嗎!”崇明帝暴怒,額際青筋凸顯。
李承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原來你一早就知道?”
肖徹沒有話多的習慣,他并不想跟李承鳴解釋什么。
之前一直在籌謀,本想借著李承鳴的叛逆之心起兵,他好坐收漁利,但沒想到事發突然,崇明帝竟然要以李敏薇來威脅他,現在他只能背水一戰了。
就在這時,羽林衛統領霍長輝急赤白臉地跑進來,“皇上,皇上不好了,城外五軍營有異動!”
他剛喊完,就看到孫貴妃被綁在刑架上,肖徹挾持了崇明帝,而承恩公和太子李承鳴各自白著臉站在一旁的情形。
霍長輝一驚,“皇上…”
“別過來!”肖徹手中的藤鞭往崇明帝脖頸上壓了壓,馬上又一顆尖刺戳入肌膚。
崇明帝感覺喉嚨像被人死死掐住一般,聲音都快發不出來了,但老臉上仍是又驚又怒,“好好好,朕只顧著收拾你,險些都忘了肖宏那個老閹賊。”又瞪向霍長輝,“五軍營有異動你不會讓人去查看?咋咋呼呼的做什么?”
霍長輝驚恐道:“末將以及先前帶來的羽林衛,全都被東廠廠役困在里頭,到處是機關,出不去了。”
五軍營十五萬人,護衛紫禁城的羽林衛和錦麟衛加一塊也不足五萬,這就是崇明帝一直忌憚著肖徹的原因。
假如京城是一個圈,那么圈外就全是肖徹的兵馬。
作為皇帝,他身處圈中心,保護他的人卻只得五萬不到,假如有一日,圈外的生了異心想攻進來,圈內的就只能等死。
他一直防范著這一天,卻沒料到這么快就來了。
崇明帝老眼一縮,難道天要亡他?
不,不會的,推背圖上一定不是這么寫的!
“肖督主,有什么話咱們好好說,能不能先把藤條放下?”李承鳴望向肖徹,目光復雜。
一邊是親生父親,另一邊是親生父親所虧欠的人。
他無從去抉擇,只能盡量地保持著理智。
“太子。”肖徹一雙深邃冰冷的瑞鳳眸幽幽看著他,“我只問你一句,假如被囚禁二十四年,被迫生下孩子的是魏皇后,今日你是放下屠刀,還是屠城救母?”
“我…”太子眉心狠狠一蹙。
關于孫貴妃的事兒,但凡是個正常男人,都不可能忍受得了,甚至是平靜得了。
可他…到底還是太子啊!
“三千營現在是你的人,也可以不是你的人,就看你怎么用。”肖徹眸色沉沉。
聞言,李承鳴的神情更為復雜。
之前他收服三千營,是為了讓自己手中的勢力再增強一點,也是為了防著崇明帝有朝一日會對他下手。
可肖徹的話讓他深深意識到,其實三千營不管由誰來帶領,那數千精兵的心,向著的都是先帝,以及先帝的最后一個兒子,肖徹。
也就是說,三千營只有在幫著肖徹謀反的時候才會展現真正的實力,否則很難被除了肖徹和老爺子之外的任何人收為己用。
畢竟,那是先帝時期就傳承下來守衛京城的精衛啊!
承恩公怒道:“殿下,您是正統太子,是南齊儲君,怎能被一個心懷不軌的謀臣賊子給亂了心神?”
“是啊殿下,還請為了大局考慮,莫要上了亂臣賊子的當。”霍長輝還單膝跪在地上,他只是一介武將,七八年前剛提拔上來的,并不清楚二十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但他很明白,眼下皇上被肖徹挾持,唯一能救皇上的,只有太子。
“呵呵!”刑架上孫貴妃突然虛弱地冷笑出聲,“出賣先帝,弒父殺君,謀朝篡位,霸占庶母,這算什么,正統皇帝嗎?”
承恩公噎得老臉鐵青。
李承鳴更是啞口無言。
孫貴妃每一個控訴他父皇的詞,都狠狠將他這個太子釘在恥辱柱上用力鞭笞。
恥辱,羞愧,憤怒。
一時之間,他心里頭五味雜陳。
“殿下!”霍長輝見勢頭不對,趕緊道,“五軍營有異動,大軍一旦入城,后果不堪設想,您快拿個主意吧!救駕要緊,救下皇城和百姓更要緊!”
“殿下,別忘了,你是太子。”承恩公也提醒道。
李承鳴回過頭,卻見孫貴妃蒼白凌亂的面上,笑容諷刺,好似一根針不偏不倚地戳在他脊梁骨上。
再看崇明帝,遮羞布被人扯開,罪名一樁接一樁來,他那張老臉上又羞又怒,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承鳴攥著拳頭,最后將目光投向肖徹,喉結上下滑了滑,開口,“小叔叔,這個江山,我替我父皇還給您。”
說著讓霍長輝起身,沉肅道:“走!”
“李承鳴!”崇明帝驚怒地咆哮出聲。
他沒想到自己信任了那么多年的兒子會在這么緊要的關頭叛變。
他以為,他不過是涉世未深,性子清高了些,不愿意沾染太多的污濁,總有一日,他會明白皇權這條道,從來都是由尸山血海堆成的,沒有清高可言。
他以為,他只是平時不怎么聽話而已,歸根結底,還是懂得“孝”之一字的。
他以為,就算是看在魏皇后的份上,他此時此刻首要做的也該是想法子把他這個父皇救出去。
然而,一切竟然都是他以為。
李承鳴腳步微頓,卻沒回頭,聲音透著說不出的羞愧與無地自容,“從我得知孫貴妃身份的那天起,腰板就再也沒挺直過,總有個聲音不斷提醒著我,父皇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而我這個太子的位置,更像是從別人手里偷來的。
這個認知,就像個噩夢一樣,每天晚上都纏著我,可就在今天,就在一刻鐘之前,我突然覺得自己松了口氣,因為不必再為您當年的無恥行徑而備受良心譴責。
父皇,二十四年了,搶來的江山,該還了。”
望著李承鳴越走越遠的背影,崇明帝怒火更甚,“孽障!李承鳴你個孽障!”
吼完之后,刑房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不多會兒,東廠一名千戶跑進來,完全對皇帝被挾持的場面視而不見,拱手問肖徹,“廠公,是否要讓太子出去?”
肖徹頷首,“你親自送他去三千營,帶兵打先鋒,為本座開道,倘若他使詐,格殺勿論!”
“是。”
那千戶出去后,刑房里便只剩崇明帝、孫貴妃、承恩公和肖徹四人。
肖徹冷冷看了承恩公一眼,“去把我母親身上的繩索解開。”
承恩公站著不動,“肖徹,你別太狂妄了,紫禁城里還有數萬羽林衛和錦麟衛,你敢動皇上一分,今兒你也別想活著走出去!”
“是么?”肖徹眼眸微冷,“我能否活著走出去,還是個未知數,但你若是再不解開我母親身上的繩子,他就快死了。”
話完,毫不留情地握著藤條往崇明帝脖子里一拉。
那浸過鹽水的尖刺很快在崇明帝脖子上拉出幾道長長的口子,血珠子一個勁往外蹦。
“啊——啊啊——”崇明帝痛呼一聲,額頭上全是冷汗,“松、松綁,快松綁!”
他疼得聲兒都變了調。
承恩公陰沉著臉,不得不上前去給孫貴妃松綁,原本是想借機挾持住孫貴妃來威脅肖徹的,卻不想,她先一步洞察了他的意圖,拖著奄奄一息的身子及時躲開了。
肖徹道:“母親先上去,會有人來給您上藥。”
孫貴妃點點頭,囑咐了一句“萬事小心”,便扶著墻,踩著石階往上走。
她上去沒多會兒,就有幾個廠役匆匆跑下來,一個個把崇明帝和承恩公當成空氣,只對著肖徹恭敬行禮,“廠公。”
肖徹嗯一聲,“把他們二人綁起來。”
很快,崇明帝和承恩公就被五花大綁扔進死牢,為防互助逃脫,一人一間。
牢門一關,廠役再按動機括把鐵柵欄放下來阻住過道。
崇明帝脖子上還在流血,然而現在沒人管他死活,他疼得齜牙咧嘴。
但想到那十五萬兵馬就要攻入紫禁城占領皇宮,他又恨得牙癢,老眼赤紅。
肖徹出了地牢,第一時間去看孫貴妃。
她在肖徹辦公署旁邊的偏廳里,剛上來那會兒,廠役就第一時間去咸福宮把秋葵接了來,眼下正在給她清洗敷藥。
肖徹在門前止步,等秋葵端著洗得血紅的水出來,才問:“娘娘如何?”
秋葵哭得眼睛都紅了,哽咽道:“大夫之前來看過,說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但就是傷得有點兒重,可能要養好久。”
肖徹嗯一聲,抬步走進去。
孫貴妃渾身是傷,沒辦法躺著,趴著又不像樣,便只得撐坐在靠背椅上,見肖徹進來,她眼皮抬了抬。
“孩兒不孝,讓母親受苦了。”他斂著眉眼。
“大軍就要入城了,你去吧!”孫貴妃原本冷艷的面上一片蒼白,聲音有些中氣不足,“等拿下紫禁城,我今日受的所有苦,便都是值得的。”
肖徹頷首,“母親保重。”
話完,轉身出了偏廳,吩咐秋葵照顧好娘娘,之后就出了東安門離開東廠,騎上赤風馬直奔西城門。
先前崇明帝帶來的數百羽林衛還被困在東廠,太子只帶走了羽林衛統領霍長輝,徐千戶帶了幾個廠役全程跟著,防止太子耍詐。
三人剛出東安門不久,就被快馬趕來的高哲攔了去路。
“殿下,你們這是準備做什么?”
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眉頭皺得死死的。
“去城外調兵。”李承鳴道。
高哲臉色更難看,“調兵做什么?”
霍長輝到現在都還戰戰兢兢的,惶恐道:“小高將軍,我們也不想的,實在是,皇上被生擒了…”
“什么!”高哲驚了一下,隨即看向太子和霍長輝身后的東廠廠役,眼眸微瞇。
徐千戶挑眉,“城外三千營,五軍營和神機營都是我們廠公的,如今要變天了,小高將軍是聰明人,識趣兒的,就讓開當沒見著,否則,休怪我們幾個手上的刀劍不長眼。”
高哲平生最恨被人威脅,他冷笑一聲,“你們當高家軍是吃素的?”
“高哲!”李承鳴喝止住他,搖頭道:“沒用的,他們做了二十多年的籌備,宮里到處是眼線,眼下父皇被困東廠,紫禁城內群龍無首,只要城外大軍一入城,羽林衛和錦麟衛壓根就撐不住多久,高家軍也不過才三千人,拿什么跟那十多萬大軍相抗衡?”
“可是…殿下。”高哲急道:“肖徹不過就是個閹人而已,他逼宮是想做什么?自己當皇帝嗎?您覺得這有可能?”
“他是先帝的兒子,我的小叔叔。”李承鳴打斷他,提及肖徹的身世,從頭到腳都覺得羞恥與無地自容。
“…”高哲懵了。
“此事說來話長。”李承鳴沒空跟他閑扯,一句話概括,“總而言之,這個皇位是我父皇欠他的,現在,該還了。”
京中的氣氛好似一下子凝固住了。
姜妙光是待在府上都能感覺到。
天氣很陰沉,烏云濃重,又開始飄起了雪。
青杏收了傘從外頭打簾進來,一面搓著凍僵的手,一面道:“姑娘,咱們府外被圍住了。”
姜妙一驚,“怎么回事兒?”
青杏說:“我才想著出去打聽點兒消息,就見外頭被好多身披鎧甲的士兵把守著,說老爺子交代的,為了姑娘的安全,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老爺子不在府上嗎?”姜妙問。
“應該是出去了。”
“那元竺元奎呢?”提起這二人,姜妙才意識到中飯后好像就沒見到他們,小安子也沒在。
“應該也是跟著老爺子出去的。”青杏面色擔憂,“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好像要出什么事兒了。”
青杏青蓮兩個雖然是姜妙的貼身大丫鬟,然而對于肖徹他們所密謀的大事卻是一無所知。
姜妙也沒打算跟她們解釋,只是越想,心越慌。
她總覺得,廠公應該是在今日起兵了。
但他之前不是一直說準備利用太子么,現在太子那邊都還沒打通,怎么會突然之間倉促起兵的,宮里的情況到底如何,她也沒辦法得知,只能在家里干著急。
宮中生變的事兒,朝官們剛剛得知,內閣首輔嚴隋當即召集百官前往乾清宮要面圣。
卻被告知皇上去了東廠,還沒回來。
一群人調個頭準備去東廠,就被錦麟衛指揮使周巖攔住。
“諸位大人既然來了,就別四處溜達了。”周巖臉色凝重,“皇上已經被東廠扣押,很快,城外的大軍就會攻進來,本使正在調集兵力,你們與其去東廠送人頭,不如聚在一塊兒好好想想,有什么妙計能讓咱們以少勝多贏了這一仗。”
“什么!”嚴隋一聽,直接跳腳,“肖徹一個閹人,他怎么敢扣押皇上,他是要造反嗎?”
閹黨一系的官員則是好整以暇地等著,幾萬禁衛軍對上城外十來萬大軍,誰勝誰負一目了然,只要是東廠那頭贏了,誰當皇帝都無所謂,橫豎他們是站對了隊伍,從龍之功沒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