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有兩個身影逆光而來。
一個身姿挺拔芝蘭玉樹,一個腿腳帶瘸英氣逼人。
和靜愣在位置上,睜大眼睛看著跟在后面的那個人,座下的齊國大臣竊竊私語,就連齊太后都輕聲嘟囔為何會有一個跛腳的使臣。
齊昭也很奇怪,不過,他的余光卻注意著和靜。
遠嫁之女,對自己的故國之人,想必都十分想念吧。
果然,和靜眼圈都是紅的,目光盯著走來的兩人,似乎要哭出來一般。
“外臣,參見皇上,皇后娘娘。”他們倆一同見禮,不卑不亢。
齊昭暫時收了心里的詫異,抬手讓他們起來:“謙王免禮,一路走來,辛苦了,皇后對你們,可是思念頗深呢。”
和靜迫不及待的起身走了下去,提著裙疾步走向孫玄策,她想他,很想很想,也沒想過還會見到他。
孫玄策一直垂著眼,卻在和靜將要走到自己面前時猛地抬眼看著她,和靜頓住腳步,猛然醒悟,知道自己失態了。
她眼睛濕潤,一把拉住謙王的衣裳哭了出來。
謙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娘娘莫哭。”
和靜停不下來,那些已經過去許久的委屈在見到孫玄策的瞬間就盡數爆發,對她的傷害更是成倍增加。
她想在他面前好好哭一場,想在他面前將自己所有的軟弱都擺出來見見陽光。
孫玄策靜靜的看著她,心疼到窒息,和靜的眼淚全都砸進了他的心里,若非眾目睽睽,他多想擁她入懷,替她擦去眼淚讓她開心。
她哭的很傷心,難以自持,齊太后臉色發黑,想要訓斥她兩句,卻在開口前就被齊昭攔住。
齊昭看著她,聽著哭聲還有一絲觸動。
“娘娘。”謙王十分溫和:“莫哭莫哭,大公主夫婦極好,還讓臣帶了不少魏國特產過來為娘娘一解鄉愁。”
和靜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淚盈盈的模樣,見者心軟。
方嬤嬤扶她回去,落座時,齊昭伸手扶她,和靜卻直接避開他的手,這讓瞥見始末的齊太后極為不悅。
“皇后,即便高興,也得想著規矩才是,畢竟大臣們都看著呢。”
和靜不語,她還是忍不住去看孫玄策。
一年半未見,沙場磨礪,他堅毅了很多,已經是個身姿挺拔英氣勃勃的青年了。
等謙王與孫玄策座下,陳斌就滿嘴譏諷:“魏國大捷,怎么卻派了個瘸子過來?”
他嘲諷孫玄策,和靜瞬間不滿,本想自己懟回去,孫玄策已經說話了:“在下的腿腳是天生的,但這并不妨礙在下斬殺柔然數百人,最后砍下柔然王努哈達的頭顱。”
他沉穩了很多,言談間都是氣勢,陳斌啞巴了。
對孫玄策的嘲諷,終是打了他自己的臉。
襄王笑道:“孫將軍年紀輕輕便戰功赫赫,真是讓我等敬佩。”
孫玄策含笑一點頭,不再說話。
接風洗塵不會談論正事,這是最基本的禮數,為此只有歌舞吃喝,和靜心緒凌亂,她坐不住了。
“皇上,我有些微醉,先回宮了。”
她起身,齊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嗯,回去吧,晚些時候朕去看你。”
當著大魏使臣的面,他覺得有必要裝一裝相敬如賓,可是聽了他的話,孫玄策心里卻如萬根銀針刺過,他端著酒杯,頓了半刻后一飲而盡。
和靜臉色微變,仿佛極度害怕與他扯上瓜葛:“不必了,我想早些休息。”
出了正陽殿,和靜終于忍不住掩嘴哭了起來,她想對方嬤嬤說出自己的歡喜,卻又害怕隔墻有耳,只能將所有的歡喜化作淚水,哭花妝容。
方嬤嬤雖然上了年紀,卻也知道和靜與孫玄策的事,當下與她一塊紅了眼睛,即便不需要她說什么,卻全部懂得,被和靜拉著手,便是一味的點頭。
回了坤澤宮,和靜推說累了就去休息,卻在被窩里又哭又笑了許久。
她握著孫玄策給的玉佩,一直貼在自己心口,連自己什么時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赴宴回來,謙王與孫玄策也和承樂碰面了,承樂把自己陪伴和靜這幾個月聽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們,孫玄策越發心疼。
“齊昭并非良人,郡主與他不過名義上的帝后罷了。”承樂多管閑事的毛病又犯了:“要不是齊昭推波助瀾,郡主也不至于被人欺負,眼下最可氣的就是,那三個人賤人都還活著。”
孫玄策握拳不語,他心疼和靜,卻毫無辦法。
次日商談正事,謙王送上明儀的親筆手書以及大魏國書,等齊昭看完就道:“大魏與大齊乃為姻親,不宜動武,為此我大魏皇帝有意與大齊永世結好。”
“魏國的永世結好,就是困著大齊二十萬兵馬?”陳斌又開始了。
他陰陽怪氣的樣子,讓端王覺得十分掉價,陰沉著臉直接無視他說道:“大魏若真心與大齊交好,那還請大魏給出一個說法,何時放大齊二十萬兵馬回來?”
“此事大魏自有解釋,因兩國聯軍追擊柔然大軍時,齊軍因糧草不濟駐軍不前,為此,我軍元帥擔心努哈達會對齊軍不利,這才調派兵力靠近齊軍,以期與齊軍守望相助。”
顛倒黑白,強行辯解,謙王說的理所應當,言語之下,還暗示齊國應該感謝大魏。
齊國百官險些嘔死,好在端王性子耐得住:“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的確有這個可能,只是如今,柔然滅國,不知大魏何故依舊困著齊軍?”
“這個...”謙王似有難言之隱,在其他人看來,便是心虛編不出來理由了。
襄王說道:“謙王爺,大魏若是誠心與大齊和睦,那圍著齊國兵馬便不妥當了。”
“大魏并非這個意思,而是為了皇上。”謙王看向齊昭,目光意味深長。
齊昭愣了一下,瞧著他的眼神,一時間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謙王卻沒有繼續在說,他故意給齊昭心里留了個疑影,任由他去猜測。
下朝之后,齊昭依舊沒有把謙王的意思琢磨透徹,思來想去,他鬼使神差的去了坤澤宮。
魏國使臣的到來讓和靜十分高興,入宮一年半,她臉上總算是見了些許笑意,齊昭進來時,她正搖著團扇笑盈盈的看著小丫鬟們修剪花枝。
“參見皇上。”
看見齊昭的人趕緊見禮,和靜立刻斂去笑意,站了一會兒才屈了屈膝:“皇上怎么來了?”
“朕有事想問問你。”他進了殿,和靜猶豫了一下才跟進去,兩人疏離的坐下,方嬤嬤上了茶,一番察言觀色就退了出來,自己在門口守著。
齊昭喝了口茶才說話:“你認為,大魏困住二十萬齊軍而不殺,是為什么?”
和靜一陣詫異:困而不殺,還能是為什么?
那二十萬齊軍是端王的人,若是少了那二十萬人,端王再無可懼,齊國的實力也會大打折扣,大魏賭的就是在齊昭心里,端王值不值得用二十萬人的命去換。
如果齊昭動心了,那就不會再為那二十萬人說話,端王必定記恨在心,屆時,大魏一定會放回那二十萬人馬,讓端王與齊昭繼續斗個你死我活。
如果齊昭沒有動心,而是堅決的要大魏放人,那二十萬人就只能做刀下亡魂,既然沒辦法加劇他們的內斗,那就只能削弱他們的實力了。
大魏要想拿下齊國,必須先行拿下蜀國與吳越,有足夠的糧草供應才能開戰,所以,在南征之前,必須保證齊國不會偷襲后方。
和靜飛快的想清楚這些,卻又猶豫了一番才說道:“大魏剛剛經歷大戰,若是齊國這個時候乘人之危,大魏豈不危矣?困住二十萬大軍,給大魏休養生息的時間,也沒什么錯。”
“可朕以為,他們別有目的。”齊昭沒有那么好忽悠,他看著和靜,似乎能將她看透一樣。
和靜從容不迫:“目的?吃掉那二十萬人?對大魏有什么好處?再度集結兵力與齊國開戰?”
齊昭不語,但分明就是這么想的。
“大魏滅柔然,動用了總計七十萬兵力,近三年大戰,死了十幾萬人,耽誤農耕三年,這些代價太大了,大魏若是繼續向齊國開戰,對大魏沒有半分好處。”和靜看著前方,飛快的尋找合理的說法:“窮兵黷武,會讓大魏分崩離析。”
齊昭勉強信了兩分:“可是,謙王說,困住兵馬,是為了朕。”
“是嗎?”和靜露出疑惑神色,認真思索了一番才說道:“最開始,皇上安排那二十萬人出征,是因為什么?”
齊昭一愣,所有疑惑瞬間通透。
最開始,他不就是為了支走那二十萬大軍,然后收攏朝中大權嗎?
現如今,那二十萬人被大魏困住,這不比他們在外征戰更讓人放心?
“可是,若大魏對二十萬兵馬動了殺心...”齊昭再度打量她,目光探究。
和靜依舊從容:“就算是殺二十萬頭豬都要花費些力氣,何況是二十萬個生龍活虎的大漢?我若是皇上,我此刻不會去管那二十萬人,因為大魏需要休整,沒必要為了削減齊國的實力自損。”
“那你覺得朕如今該怎么辦?”齊昭突然很喜歡與她說話,有商有量,能為自己排憂解難,即便說出的建議自己不會聽,卻比只會邀寵獻媚的其他女人好多了。
和靜又是一番沉思,將自己早就看破所有的樣子藏得嚴嚴實實,“抓緊機會,先把自己最想做的做了,否則,等大魏緩過力氣,誰也不能保證那二十萬人的安危。”
齊昭微微一番思索后笑了起來:“哪有那么簡單啊。”
“怎么會不簡單呢?”和靜反問:“眼下大魏滅了柔然,是天大的喜事,齊國是大魏的姻親,大魏都主動派人到齊國做保證了,皇上派人去大魏簽訂休戰盟約也合情合理,路途遙遠,往返三個多月,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齊昭看著她,點頭不語,他心里有譜了。
不管和靜說的是真是假,他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只是,事情問完了,他并沒有離開的打算,而是繼續坐著:“你與孫將軍認識?”
“認識。”和靜沒有撒謊,孫玄策都在這里了,齊昭要查他的底細非常簡單,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大魏淳貴太妃當年為了爭寵,抱養了娘家哥哥的庶子稱作皇子,后來被查出來了,事情真相大白之前,他是我小舅舅,因年歲相當,為此自幼就是玩伴。”
齊昭沒有起疑:“難怪,你昨日在正陽殿,會直接跑向他。”
和靜心里一咯噔,卻故作鎮定:“喊了十幾年的小舅舅,即便不是了,可關系仍舊比謙王爺這位長輩更加親近,只是如今,他已經不是我小舅舅了,大庭廣眾之下,一時失了理智。”
“朕明白,只是,朕沒想到你會哭的那么傷心。”齊昭看著她:“朕讓你受委屈了。”
和靜不語。
得不到她的回應,齊昭便知道今日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只好起身:“他們會在齊國住些日子,皇后可帶著他們四處走走看看,你自己也沒仔細看過齊國的大好河山吧。”
和靜登時眼睛一亮:“我可以出宮?”
“鳳駕出宮,到皇寺祈福也是可以的。”齊昭看出她的欣喜:“皇寺的風光不錯。”
“好。”她答應了,迫不及待的想出去。
齊昭親口答應,也沒人敢攔她,和靜急忙選了個日子,著人送消息給謙王和孫玄策,便安排出宮的事。
到了出發的日子,謙王要與端王仔細商議那二十萬兵馬的事,為此只有孫玄策跟著去了。
儀仗浩浩蕩蕩的出了宮,和靜坐在九鳳車上,微微推開一絲車窗,她就能看見邊上騎馬的孫玄策,孫玄策知道她看著自己,卻沒回頭,一路無話的走著。
就這樣瞧了一路,皇寺到了,和靜下來后特意等著孫玄策:“聽聞這里景致不錯,小舅舅陪我逛逛吧。”
周圍都是宮里的人,誰也不能保證其中沒有一兩個別人的耳目,她故意喊了一聲小舅舅,好讓周圍的人都能聽見。
“那日在正陽殿,礙于身份,沒能喊出一聲小舅舅,小舅舅會怪我嗎?”
孫玄策含笑搖頭:“不會,我知道你的難處。”
和靜也跟著笑了:“走吧,對了小舅舅,你可還好?沙場廝殺,一定受傷很多次吧。”
“刀劍無眼,能活下來就足夠了,受傷也不過家常便飯,無妨。”孫玄策借著說話的機會,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后。
和靜回頭說道:“那我替你求一個平安福,你得帶著。”
“好,聽你的。”
他們進了大殿,方丈監寺都在,和靜誠心誠意的求了平安福,起身便親手交給孫玄策。
“小舅舅可一定要帶好,別讓自己在戰場上出了事。”
“好。”孫玄策抱拳:“必當謹記。”
和靜被他逗得發笑,在方丈的引領下在皇寺逛了起來。
大魏的皇寺月老廟,是他們倆成為眾矢之的的地方,齊國沒有月老廟,卻有一座仙女峰,和靜特意去看了看。
藍天碧水,谷中有湖,遠處幾戶人家正冒著裊裊炊煙,一切都是怡然自得的樣子。
她瞧著那幾戶人家,久久不愿離去。
還記得那年孫玄策向她表明心思時說的,他巡政時,會置好宅院,然后將她接過去。
他們可以一同背負罵名違背綱常,一同接受俗世指摘,只為在盛京之外相依相守,棄了榮華富貴尊榮地位,陪著對方粗茶淡飯。
可是,宅子置好了,一切都準備了,月老廟事發,所有的計劃支離破碎。
后面的事完全不受他們控制,孫玄策削爵從軍,她被送往行宮反省,好不容易回來,等到的確是齊國求娶。
和靜輕聲嘆息:“若是當初巡政就一塊離開,是不是也會像這樣與世無爭安然度日。”
孫玄策就在她身邊,把她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卻不曾言語。
他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何當初巡政時不帶著她離開,為何非要讓她等自己將一切都置辦好?
他們倆靜默的站了許久,直到方嬤嬤提醒,天色快黑了他們才離開。
夜里留宿皇寺,他們倆終于有機會一塊吃飯了,而且身邊還只有自己的人在。
相對而坐,隔著一桌飯菜,卻誰都沒動筷子,只是癡癡的看著對方,仿佛這樣就能夠飽腹,方嬤嬤為了避嫌,一直站在和靜身后時不時為他們夾些菜在碗里。
“漠北一戰,死了那么多人,我以為你也出事了。”和靜落了淚,卻顧不得去擦。
孫玄策嘴角彎起:“我答應過你,必須在漠北立功,然后請旨調任上雍,守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的,這次,我因殺敵有功,擢升校尉,已經上折調任上雍,兵部已經用印了。”
“軍功行賞,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和靜心疼無比,瞧著他老樹皮一樣的手,下意識的伸手抓住,瞧見上面那一道道消退不掉的刀疤,她沒忍住,直接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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