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穿著工作服,滿臉油污地站在位于尋跡者飛船外側旳工程院工作間里,揉著下巴沉思著。
在他身前是一臺加大號的改良款水滴飛船。
要將老錢研發的增程器引擎以多級火箭的形式塞進水滴艦,還要額外裝載三相彈與高爆導彈的爆破部,得對艦船的整體設計進行大改。
錢望慎健在時,不管是任重還是軍工部門都非常依賴他,這種核心工作基本由老錢搞定。
但如今斯人已逝,錢望慎的十個孩子尚未成年,其他弟子雖然能力尚可,但都未達到錢望慎的高度。
任重可以選擇依賴別人,但最終卻是自己站了出來接過了改進項目組負責人的崗位。
事實上,水滴艦的原始機有兩個總設計師,一個是錢望慎,另一個就是任重本人。
在此后的改進里,水滴艦也大量參考了威龍戰機的理念,甚至用上了威龍X型的發動機。
如今任重只不過是重出江湖而已,倒也恰當。
“初步結構驗證就到這里了,二級增程推進器的點火時間要延后零點二秒,載彈倉的桁架結構傾斜角再上調零點零三度。雖然在太空中不講究流體力學,但艦船本身也是個引力源,時常會將太空微塵吸附其上,所以要讓艦船尾部變得更尖銳。中子涂層雖然致密堅固,但卻缺乏韌性,也不是在每個地方都合適,比如這連接部,得換成…”
良久后,他終于完成力所能及的現場指導。
接下來的改良工作就是工程院里數萬員工的事了。
這些人將會在孫艾的配合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新的圖紙設計,并在三天之內完成三萬余艘水滴艦的改造。
此時距離任重下令升級水滴艦才過去不到兩個小時。
完事后,他并未離開工程院,而是去到如今已經空置著的錢望慎的辦公室,又開始在心中回憶起上條時間線里掙扎的那四天的遭遇來,慢慢推敲其中細節,并在心中強化記憶紊亂、潛伏、毒刺、刺蛇、巨象、沙蟲和母皇艦的特征、性能、參數等等細節。
同時,他還讓孫艾調取出帝國情報署公布的升華者四等母皇艦相關情報與信息,逐條琢磨,仔細研讀。
這是任重找到的鍛煉自己的預知能力的手段。
在與母皇艦及其增殖子體軍隊接觸之前,無論他如何調動心中的執念去推想,都沒辦法在幻覺中看到具體的戰斗細節,他只能通過數學計算以及對星圖航線的分析大致推測出艦隊接敵的時間與區域,但連自己究竟具體什么時候死都感知不出來。這壓根就不是預知,而是普通的推演。
但在接收到丁蒼海的情報,并親自在前線與諸多升華者兵種交手后,預知能力開始生效了。
正如任重之前推測的那樣,預知并非萬能,而是一種對信息的潛意識整合分析,建立在嚴密邏輯的基礎之上,并非憑空捏造。
想生成預知幻覺,首先便是腦子里得有足夠的信息為基礎,潛意識才能與宇宙背景信息流溝通,并進行推演,然后得到合理的結果,并以幻覺的方式呈現。
之前任重對預知這項能力不算重視,因為兩相比較起來,似乎復活重置更無敵一些。
但現在他改變了思路,既然決定要離開,并且大概率會失去復活重置這金手指,那么源自信息與邏輯的推演預知,就變得尤其重要了。
經過長時間的冥想,任重先在腦海中制定出一套作戰計劃,隨后,他眼前終于漸漸浮現幻覺,正是他潛伏在C1915的某顆行星之上,仰望著相距不遠的母皇艦的場景。
當他想繼續往下看去,畫面卻又總會迅速快進到自己陣亡的瞬間。
他再改變計劃,然后…又換個死相,換個死的地方。
“分散突進、集中沖擊、僚機護衛、悄悄推動太空隕石靠近…都白給。”
任重緊皺眉頭,自言自語道:“全都試過了,都是個死,最近都靠近不了五百萬公里。唉…大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在這時候,辦公室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他眉頭一皺。
在進來之前,他曾經與其他人說過不要打擾。
正欲呵斥,但他馬上露出驚訝之色,緩緩起身。
“你們怎么來了?”
走進來的正是鞠清濛、馬瀟凌、歐又寧、花月嵐、陳巧、王橋等等已經棄他而去許久的星火鎮親信。
錢望慎的辦公室很大,足以容納數百人,只片刻后,辦公室里便站滿了人,基本都全來了。
鞠清濛神情復雜地走上前來,眼中含淚抬頭看著他,低聲問道:“為什么?”
任重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迅速反應過來。
這些人當初在親眼見到整整一百八十億條人命,還有不少親朋好友牽扯其中的滅絕慘案之后,心神受創,意志崩潰,選擇了用冷凍沉眠來逃避。
這合情合理。
此后,鄭甜與蕭星月是自行蘇醒,并在艦隊里觀察了很久,雖然心頭還是有芥蒂,但終究勉強說服了自己,決定站出來履行職責。
可在場中的其他人,在進入冷凍時是什么心態,現在就還是什么心態,時間并沒能磨滅他們心中的傷痕。
只不過大約是鄭甜見自己竟要和其他超階職業者一起進入敢死隊,返程迎敵,所以決定將眾人喚醒,然后說了現在的情況。
想不通的眾人便過來問情況。
鞠清濛這一聲“為什么”,有別的含義。
當初他先為了滿足帝國的律法,對源星執行了大清洗,在旁人看來,就是他這帝國臨時子爵為了能沒有后顧之憂地進入帝國社會,血祭一百八十億人作為投名狀。
如果做這事的人不是任重,而是冷凍長老亦或是源星協會的高層,便顯得合情合理,即便心有怨念,也只能隱忍蟄伏。
但做這事的是任重,便格外打擊人心了。
因為一直以來,他在星火鎮眾人心中都算得上偉光正,毫無黑點。
他正直、勇敢、聰明。他同情弱者,慷慨大方。他并不貪戀權勢,一直以來都在為底層人而奔走。即便已經達到源星社會的巔峰,卻也不放縱欲望,卻反倒依然在乎如何去改善荒人的生存環境。
這樣的人,簡直是完人。
可最后時刻他的所作所為,便讓人覺得原來他曾經的善良都只不過是偽裝,僅僅是為了籠絡人心以滿足自己的野心而已。
他城府太深,一直藏到了最后才圖窮匕見。
這尤其讓人傷心,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被欺騙,被玩弄著。
每個人心中都有種遭到背叛的認知。
他曾說過的每一句冠冕堂皇的話,再讓人回想起來,只叫人覺得虛偽至極,可惡至極。
甚至有人心中這樣想,“原來他的野心一直都在帝國,我們只不過是他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而誆騙到手下的蠢貨罷了。”
假如任重真想活著去帝國,這認知當然根深蒂固,無從辯駁。
可現在的情況卻又是,他這臨時子爵,最高統帥非但不惜命,竟反而要去沖鋒陷陣當敢死隊,便讓人費解至極了。
按理說,如今的他位高權重,統治力甚至遠超冷凍長老,那他如果有野心的話,就該更惜命才對。
畢竟源星艦隊只不過是區區C級殖民地的產物,等待的敵人卻是能在帝國疆域附近穿梭來往,不斷襲擾帝國依然逍遙法外的強大巡游狩獵隊。
就算全軍出擊也勝算渺茫,三萬超階職業者組成的敢死隊,也注定了是炮灰。
他本不必如此,甚至該帶著尋跡者飛船遠走高飛,畢竟尋跡者的巡航速度可比運輸艦與武裝戰艦快得多,完全有機會回到帝國。
任重看著鞠清濛,又看向旁邊瞪大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馬瀟凌,想了想,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不解釋,只說道:“你們都醒了過來,我很高興,但莪并不打算讓你們為我賣命,因為強扭的瓜不甜。不管我做什么,總有自己的道理。我只能說,一直以來我都問心無愧。如果沒什么事的話,你們要么繼續去冷凍沉眠,要么,既然醒了過來,就回各自的崗位,該做什么做什么。距離我出發,還有三天,你們多少能提供一些幫助。”
就在這時候,鞠清濛皺眉說道:“剛才我看過水滴艦的設計圖了。就算水滴艦是源星科技水平的巔峰,但四分之一光速的巡航還是太勉強了些。宇宙不是絕對的真空,始終漂浮著星塵,哪怕每一百公里只撞擊一次星塵,撞擊的星塵直徑只有2.5納米,但對艦船的力場護盾還是會造成巨大的壓力,完全有可能穿透護盾撞在飛船上,會對飛船的結構穩定性造成嚴重損壞,長時間長距離巡航后,有極高的解體自爆的可能。從這里飛往C1915星早已超出了最大巡航里程,在這樣的里程下,五分之一光速的巡航速度已經是極限,只有不坐人的導彈才能上到四分之一光速,射程也只有600億公里,就算爆了也不會死人。‘網’計算出來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到時候別說伏擊敵人了,你很可能死在半路上…”
說著說著,鞠清濛又陷入了沉默。
任重并不解釋,只依然直視著她。
他心里卻在想著,雖然鞠清濛在接管了星火鎮的行政工作后,看似有些荒廢,但在裝備研發與制造上還是保持著極高的水準。
良久后,任重咧嘴一笑,“所以,難道你不考慮就留在這里,幫我繼續改良水滴艦和赤鋒甲嗎?就像過去那樣。”
鞠清濛:“…”
良久后,辦公室里的人終于出去了大半。
只留下馬瀟凌、王橋和史林等戰斗人員。
馬瀟凌走到任重面前,只說了一句話,“我也要去。”
任重點頭,“好。”
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