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任重的夢境鋪開,二人身處的環境陡然變化。
破敗的無名之城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布置得整潔明亮的地下室,正是當初孫艾誕生的地方。
在外面的實驗室里,是任重與孫苗在竊竊私語。
里側的房間里,則是正在休息的唐姝影。
這畫面正是唐姝影著床成功的那天。
接下來,畫面開始以極快的速度快放。
短短的萬分之一秒內,孫苗與唐姝影走完了下半生。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實驗室里大部分都只有孫苗。。
剛開始時唐姝影只時不時回來一趟。
但到了后面,唐姝影倒是每天都會出現,和孫苗一起吃個飯,聊聊天,然后再坐到實驗室的一個角落處發上一陣子呆。
實驗室內部的擺設與場景也在以極快的速度變幻,設備儀器換了一輪又一輪,空間也不斷拓寬。
但只有一個東西從未變過,正是孫艾睡過很多天的輪式嬰兒床。
終于有一天,孫苗倒下了,再也沒起來。
孫苗倒下后,唐姝影便很少再回實驗室。
直到某一天,垂垂老矣的唐姝影也回到了這里,并坐在嬰兒床前的椅子上發了很久的愣,最終再是腦袋一歪,再無聲息。
隨后,畫面迅速消失,崩散。
任重也從夢境里掙脫出來。
他和孫艾再次回到了那破敗的城市。
此時孫艾依然面無表情,瞳綻紅芒,依然是個冷漠的機器人。
她的臉依然蒼白得毫無血色。
在這天與地之間,代表著暖色調的,還是只有她的粉裙與眼睛里的紅芒。
這讓她顯得依然孤獨,肅殺。
孫艾的夢境里依然一片灰暗,毫無色彩,只有陰沉沉的天,灰蒙蒙的霧,黑褐斑駁的碎石與爛磚。
任重依然靜靜地看著她,等待著。
突然,任重的眼角余光處瞥見了一抹濃郁的綠芒。
他先是緊張了一下,以為是“網”的力量滲透進了孫艾的意識。
但當他冷靜下來,定睛看去,卻又愕然張開了嘴。
在孫艾背后數米開外的地面上,正有兩片圓滾滾的翠綠樹葉破開了深褐色的土壤,沖了出來。
于是乎,天地間又多了一抹新的鮮活的點綴。
翠綠的樹葉與孫艾身上的粉裙相互映襯著,陡然間改變了這夢境的畫風。
明明只是增加了一縷少得可以忽略不計的,代表生命的翠綠,但卻成了畫龍點睛的一筆,讓死氣沉沉的世界得到了新的生氣。
任重再看了一眼孫艾,她依然沒什么變化。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竟仿佛隱約間從孫艾的眼睛深處察覺到了一點只屬于人的機靈,還有一抹淡淡的感傷。
那片綠色繼續野蠻地生長著。
很快,兩片圓圓的綠葉枯萎了,但在中間的莖稈部分卻又陡然間如同陽光一般放射出五片深綠色的長葉。
邊緣帶著鋸齒形狀的葉子以莖稈位置為中心,向四周發散。
當五片鋸齒長葉完全長成后,中心處的莖稈再次向上躥升,如同旗桿一般矗立而起。
在中心處的莖稈最上端,先是有個不起眼的小小圓球。
然后這圓球陡然打開,盛放,綻放出一朵明艷艷金黃黃的花朵。
這朵金色的小黃花以倔強的姿態佇立在這片凄涼的大地上,沖擊著任重的眼睛,并逐漸喚醒著他幾乎已經失去的記憶。
眨眼后,黃花迅速收縮,枯萎。
花托下方的碎葉倒伏收攏,干枯。花托上方如同火盆的葉片結構中心處形成了仿佛火焰的結構。
“火焰”的中心處開始浮現出灼目的白芒。
枯萎的花頭跌落,那一點白芒迎風佇立。
這白芒,正是由無數朵小傘般的種子組成的果實之蕾。
這無數顆種子閃爍著銀輝,如同即將爆炸的超新星。
終于,一陣勁風襲過。
無數流星般的種子脫離了莖稈,洋洋灑灑飛起。
降落傘一般的結構讓種子們隨風而走,去往破敗之城的四面八方,再又落下。
只一眨眼后,任重便見到了漫山遍野的翠綠。
亂石縫隙里、土壤中、墻頭上、枯骨旁長滿了這種綠色的植物。
再一眨眼,這些翠綠又開滿了金色的花。
當金色花朵消逝后,又長滿了更多銀白的種子。
即便這只是精神意念組成的世界,但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蒲公英已經灑滿了大地。
任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蒲公英是他本人的記憶。
因為源星上的蒲公英是藍色葉片,只有他自己心中的蒲公英,才是綠色的葉子。
這里是孫艾的記憶組成的“夢境”。
但現在,孫艾的記憶已經與他自己的記憶融合到了一起。
蒲公英是任重內心里從來就揮之不去的執念。
那個女孩,是他在開始踏上屬于自己的革命之路時,第一個背棄了原則,明明可以救,但最終卻選擇了袖手旁觀,只眼睜睜看著她死去的人。
當時的任重對死亡依然心懷恐懼,也始終無法確定到底還能再復活多少次。
那時候,他想了一萬種理由來說服自己。
他告訴自己,我不可能每見著一次死亡,就放棄一次生命。
他說,萬一我的復活次數達到了上限,萬一這次死亡就是真死,該怎么辦?
她很可憐,但這世上還有更多人更可憐。
我必須為了大局而不拘小節。
種種因素之下,促使他最終做了那樣的決定。
但時過境遷,當自己一次又一次重啟復活后,他在別人面前大多都問心無愧,但唯獨對那個女孩卻反而越來越愧疚。
他后悔了。
他偶爾時也會想,如果我當初就像現在這樣果斷,她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是不是也能為她改寫人生?
她是不是也能成為鄭甜、陳菡語、陳巧這樣的人?
可我都錯過了。
這種名為后悔的情緒并不會隨著他不斷地復活而消散,反倒只會在他每一次死亡并蘇醒后,變得更強烈。
他總偶爾會想,“明明我現在死得這么熟練了,明明我可以無限制次數的復活,當初我卻…”
可任重又不能沉溺在悔恨中,必須往前走。
所以他總將蒲公英視為自己內心深處不能與人訴說的秘密,深藏心底。
如今卻是沒想到,這秘密竟會在孫艾的記憶里,用這種方式重現出來。
這是那女孩在告訴我她的不甘嗎?
還是說,這是她在我的潛意識里指責我當時的自私與愚蠢?
我曾與馬瀟凌說我一直都問心無愧,只是我在自欺欺人罷了。
“叔叔,你不要難過了。如果讓蒲公英姐姐知道,她的死能成為一直以來鞭策你勇往直前,為了解放所有人而抗爭的執念之一。她一定不會難過,反而會感到驕傲。因為,她的死,大約是所有源星荒人里最有意義的死亡。我也知道你和以前我們無名之城里的人最大的不同的地方,你是真誠地發自內心地認可每一個人的生命。我們做不到。所以,叔叔你才會成為如今的你,你才配得上肩負起所有人的期待,并得到所有人的忠誠。”
突然,任重聽到了一個清脆的童音。
他猛然回神,凝目向前看去。
瓷娃娃一般的孫艾,正笑瞇瞇地站在他的面前,一邊說著話,一邊輕輕抬起手來,抓住他膝蓋上的褲腿。
伴隨低頭的動作,任重也終于看清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正是剛剛蘇醒時那身潔白的寬松的病號服。
任重點了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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