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在融入了墟獸這種奇特的材料后,源星的科技樹與地球科技樹相比,長歪了。
在地球上,冶金業一共有火法冶金、濕法冶金與電冶金三種工藝大類。
前兩種為主,后一種為輔。
在源星,由于第一次工業革命是圍繞電能而來,源星的能源產業往電能的方向偏離得極其嚴重。
如今源星的電能極其廉價,在人類生產生活中占比極重。
比如任重裝甲里的反應堆電池,起了個仿佛核反應體系里的名字,但本質上依然是融入了墟獸材料的高能電池。
源星上,內燃機幾乎沒有應用場景。
冶金工藝也以電冶金為主。
至于工藝流程里的各種反應過程,表面看與地球上的化學與冶金有七八分相似,也有各種反應方程式與反應條件等等參數,但其實區別極大。
在任重看到的模擬工藝流程的諸多環節里,墟獸產物的影子總會在反應物、催化劑、反應條件等環節中出現。
以前任重有點看不起這世界里的所謂“知識”。
哪怕得到公民權限后,他看見了公民版的科學知識教學系統,他也認為其難度與信息量撐死相當于地球上的高中教材。
不過在進到學校后,他稍微有所改觀。
起碼在這高級進修班里,即便教的還是技工,但好歹對思維與智商有點需求了。
從難度上,任重認為這課程大體相當于21世紀的本科教材《現代化工原理》,只是多出個墟獸相關的知識體系。
學員學成之后,假如作為四級采礦工程師進入企業,負責的工作內容是維護整個生產體系的穩定運轉,遇到問題解決問題,沒有問題就預防問題。
在整個冶金采礦業不同板塊的生產線中,相對復雜與枯燥的數學運算工作往往交給智腦。
人類則是負責觀察現場情況與錄入原始數據,以及靈活機動地編制程序。
簡而言之,智腦負責運算,人類提供思維。
在任重看來,這進修班里的東西勉強算得上知識,只可惜太簡單,依然有些教條且無趣。
這一個上午,他過得平平無奇。
提前完成實驗后,他也沒浪費時間,而是老老實實聽從老講師的安排,從第一課開始補他之前錯過的43天的課程。
實驗部分沒辦法補了,但只要把理論課程掌握扎實,問題也不大。
不少東西任重都曾在上條時間線里自學過,但零散的自學與跟著燎原科學學院編制的精煉版教材系統性學習,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上午的課程結束,老講師滿臉堆笑地走到任重面前,十分關切地問道:“任同學你學到那一課了?有疑惑嗎?”
任重關閉平板,應道:“第十課,沒什么疑點,挺簡單。”
老講師一愣,“第十課?你認真的?”
按照高級進修班的學習進度,平均每天三大節理論課,兩節實驗課。
任重這第十課,便是正常學員在第四個學日上午應該學的課程。
這就意味著,任重用一個多小時學完了尋常學員三天都未必能學透的內容。
就挺扯淡。
這時候其他學員早已悄悄圍攏過來。
先前任重提前完成模擬實驗時,這些人心里就寫滿了問號,只是課程尚未結束,不好湊熱鬧,現在倒是方便了。
任重則特別茫然。
他先前就沒搞懂。
學員里基本都是成年人,思維模式已經成熟,學這種本科級別的課程,只要夠專注,是該很輕松。
這些東西真不難,就他當初少年班里的同學來,進度應該也都與他相差不遠。
自己只是完成了稀松平常的操作,這些人卻都一副闖鬼了的表情。
任重不禁深思,難道正20面體的存在影響到了人的智商?
但他之前沒感覺這世上的人智商特別低,就很矛盾。
被老講師追問,他有些無奈地答道:“是的,確實是第十課。”
老講師果然不信,便翻出講義,挑著撿著問了幾個問題。
“鉬銅礦的簡易分離法分別有哪三種?”
“純鎢化合箋的制取五大要素是?”
“三級透水電鰻的電流與電漿線圈迷宮臭蟲的電流分別適用于哪些類型的金屬電離處理?”
任重一一作答。
良久后,包括老講師與其他學員盡皆鴉雀無聲。
他來真的。
他真學透了。
老講師一咬牙,翻開一道自己之前刻意設計的用來篩選天才學員的自創題目,“舉例,現有一塊磷釔礦原石,其元素比例分別為…問,需要消耗多少以及哪些原材料,多少能源可將其完美分離?”
任重打開平板,鋪開草稿,開始用手指在上面寫寫畫畫。
約莫三分鐘后,他停下手指,完美作答。
老講師和同學們再次傻眼。
先前老講師問的都是死記硬背的東西,這次卻是要學員對多節課程的內容全面融會貫通,才能在龐大且復雜的知識體系中找到準確的思路。
迄今為止,燎原科學學院里,高級進修班攏共六百余學員中,僅有不足五十余人能在完成全部課業后在這道題里得到滿分。
僅有五人可在第5個學日左右得到滿分。
但任重這算什么?
一個小時?
“任同學,你以前…有接觸過相關的課程嗎?”
老講師問道。
任重搖頭,“沒有。”
他還特別強調道:“我就是因為昨天成功捕獵了降世魔嬰,到手一大堆成分不明用處不明的液態金屬。我和燎原資源在采購事項上談崩了。我尋思這玩意兒罕見,不可能就值那點錢,所以干脆自己學著看怎么把它利用起來。”
“再說了,現在我公司都已經走上正軌,不用成天盯著,所以就來學點東西,技多不壓身嘛。之前我還擔心會很難,現在看來我多慮了。我應該能學會。”
任重說完后。
全場一片死寂,鴉雀無聲。
看著老講師與其他學員的表情,一股似曾相識的在任重心底漸漸涌現。
他懂了。
是這個味兒。
我又犯錯了。
不是其他人的智商低,問題在我自己身上。
他心里閃電般劃過個念頭。
其實他挺想承認自己已經在腕表空間的知識教學體系中經過了長達近九天的預習。
但那是上條時間線里的事。
上次,他于第82天擊殺降世魔嬰后,當天下午開始悶頭苦讀,一直堅持到了第90天戰死。
在這條時間線里,他個人在采礦冶金行業內的學習經歷是空白。
不管是他的腕表操作記錄還是瀏覽記錄,都干干凈凈,天衣無縫。
他和“異礦消失事件”依然有牽連。如果讓人知曉他在擊殺降世魔嬰之前就開始研究采礦冶金,念力師與“網”絕對會當場降臨,給他來個從里到外三親六故一個不放過的大審查。
所以,他只能撒謊,表示自己真沒預習。
那沒得解釋了,他就是天才,曠古絕今那種。
老講師失魂落魄地走了,走之前百無聊賴地直擺手,給任重發來個文件包,“這是共計一百八十節課程的全部教材,都是我和學院的同事們精心制作的集中講義。”
任重起身拱手,“多謝老師!”
“別謝,你交了雙倍學費。告辭。我累了。”
如果此時此刻文磊也在這里,大約立馬會和同病相憐的老講師結為忘年交。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中午時,闊別校園不知多少年的任重終于再度感受到了與同學聚餐的滋味。
先前那最熱情的粗獷漢子吳大嘴巴似乎家境最好,中午時做東在學院內部的豪華餐廳里張羅出一桌。
21世紀時,任重不喜歡應酬,覺得這是浪費時間。
但他對同學卻有相對的寬容。
因為他并不孤僻,也深知人的社會屬性。
在源星上復活后,他改變了很多,既有被動的,也有主動的。
如今他也是個擁有上百名正式員工與上萬名編外員工的企業主。
他想改變世界,便必須融入世界。
所以,他在飯桌上盡量勉強自己拿出人脈王應有的水準。
旁人有意迎合他這富一代、天才戰士、學霸、網紅。
他也擺出喜歡與人打交道的社交達人模樣。
起初時,這頓飯吃得可謂賓主盡歡。
或許是任重在內心深處太渴望得到這種平淡而真實的人生。
飯桌上,幾乎有那么一瞬間,他險些迷失。
但任重最終還是從這美妙的幻覺中醒了過來。
問題的開端源自先前那名打扮精致的女子,任重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若玲,一個中規中矩的秀氣名字。
在同班學員中,她的顏值應該是最能打的,再配合上精心搭配的妝容與著裝,讓她的氣質更顯拔群。
李若玲對任重比吳大嘴巴還熱情,老早就搶占了任重身邊的座位,在飯桌上也談吐高雅而不失熱情,熱乎而不失風度,特別擅長搞氣氛。
如果拿到“古代”的MBA班里去,她一定是能熟練游走于諸多總裁高管中的驚艷一枝花。
飯吃到一半時,李若玲找到個特別不錯的話題。
她端起果酒酒杯,對任重說道:“任總,昨天你上傳到每日頭條里的視頻已經有一百五十多萬的付費次數。你這是要發財啊,恭喜恭喜,我敬你一杯。”
任重與她輕輕一碰,“還行。”
李若玲將杯中果酒一口悶下,“任總你可真謙虛。怎么能叫還行呢?你這一石三鳥很厲害。既擴大了星火鎮的狩獵區,又趁魔嬰這種罕見的六級墟獸尚未完成進階時先下手為強,同時還利用這視頻在網上一炮而紅。按照你的定價,算下來你都能分個七八千萬。這才一天呢!后面還會更多!”
給人這般吹噓,任重倒的確有些不好意思,“還好還好。”
李若玲乘勝追擊,“但我覺得最厲害的還是任總你本人。我看了源星衛視對你的采訪。魔嬰真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換個人,絕對不可能零成本無傷滅了六級墟獸。”
任重一愣,“零成本?”
李若玲:“武器這東西用了再買唄,光只是你的視頻就超額回本了啊。”
任重:“無傷?”
李若玲:“對啊,無傷。戰斗是昨天的事,今天你就跑學院來上課了,你看你都沒掉一層皮。”
任重嘴角一抽。
他想說,并不是無傷。
算上雇傭軍和星火鎮內的拾荒者,陣亡人數共有二十余人。
受到重傷,如果得不到分子再造儀便不可能痊愈的終生殘疾者也有近百人。
昨天他與陣亡者家屬親朋見面時,這些拿了撫恤金的人的哭聲與淚水依然歷歷在目。
這怎么也說不上無傷。
荒人的命也是命。
但任重終究什么也沒說,只微笑著點頭,“是。無傷。挺好。”
旁邊的吳大嘴巴也湊上來問道:“任總我也看過你公布的作戰方案,我想知道你當時是怎么計劃的?不瞞你說,我家也是開資源回收公司起家的,我爸也親自帶過團。我爸說,假如他拿出和你同等的實力來對付魔嬰。拋開你親自進入魔嬰之口那手不說,那能讓別人去做。就說常規兵力里,至少也得死掉上千個荒人。以前我爸還真做過和你差不多的事,組織了一萬多人對付兩個六級墟獸,死了兩千多人呢。”
旁邊終于有人捧吳大嘴巴這小土豪了。
旁人夸到:“吳哥你父親也挺了不起的啊,只是兩千來個荒人而已,損耗又不大,要不得多少錢。每個人只需要給鎮府補個幾十點而已,折算下來才百萬開支,一樣有得賺。”
吳大嘴巴憨厚撓頭,“那還是不能和任總比啊。”
任重愣住了。
只是?兩千?而已?
他為自己今天剛到教室時的想法而懺悔。
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這些人依然是面目可憎的。
盡管他對此并不意外,也早有心理準備,但心里卻還是難以言喻地覺得扭曲。
自己與這些公民的三觀截然不同,仿佛夏蟲不可語冰。
任重又回憶起上午所學的理論課程。
在上午的理論課里,關于新礦開掘有一個成本控制的說法。
那是官方教材。
在這教材描述的成本控制項目里,荒人被列進了耗材成本一欄。
當過新礦掘進工的他本人對此感受很深。
在公民的常規認知中,荒人真不算人。
如果自己告訴其他人,荒人也是人,荒人的命也是命,不是區區幾十點就能概括的數字,更不是什么耗材般的損耗,其他人反而會覺得他是個神經病。
其實昨天他就有了新的疑惑。
他看過自己的視頻下的評論區,大多都是喊666,吹捧說他“無傷打怪”的神級指揮藝術。
當時任重雖然心有不滿,但總不能隔著網線去噴人。
可身邊這些人在現實里也這番態度,巨大的扭曲感便撲面而來。
但他甚至不能責備其他人。
這都是源星商業協會與九大企業一直在給公民們潛移默化灌輸的意識。
任重低頭看著碗,又看看果酒酒杯。
這飯菜,突然不香了。
這酒杯里盛放著的甜釀果酒突然變得殷紅如血。
他身邊的其他人又再度聊開去。
吳大嘴巴說到了他父親的事。
有人說死了兩千多人還是挺那啥的,這或許是個“好人”。
又有人站出來舉例,此人聊到了最近發生在源星南半球的墟獸狂潮之災。
突然爆發的墟獸潮將一個上萬人的荒人部落牢牢困住超過兩個月,切斷了部落的物資運輸線,導致廉價的合成食物無法運送過去。
當協會這邊終于受孟都集團的委托,派遣軍隊準備去將該部落里剩余的荒人接往孟都集團實驗室時,又發現這群荒人早已在自相殘殺中僅剩三千余人。
這人繪聲繪色道:“你們是不知道那場景,我表哥就在部隊里,他拍了視頻給我,賊刺激。好多人大腿都被吃得差不多了,還有人把自己的小娃子和別人換著吃。簡直沒人性,所以荒人死多少管我們什么事呢?他們自己都沒把自己當人嘛。所以吳哥的老爸沒做錯什么啊!”
李若玲疑惑道:“等等,我不明白。吃不上合成食物,可以吃天然食物啊?”
有人質疑:“哪來天然食物?”
李若玲:“自己種唄,又不麻煩。”
任重聞言,只覺得渾身不適。
他真想問這李若玲。
種?地呢?種子呢?在哪?
更詭異的是,這些公民們竟真又就著李若玲這話題聊了起來。
但這話題很快過去,又換成最近角斗場里的火熱事件。
眾人也聊到了任重看過的那視頻,那場發生在第十角斗場里的四級戰士越階迎戰五級機甲戰士的視頻。
還有人好奇問任重,他與那完成越級戰的公民誰更厲害。
任重只說“我不知道。”
他不想說話了。
他感受到巨大的隔閡。
在青年公民們的光鮮亮麗表面下,藏納著的是無法形容的冷漠與嗜血。
經年久月的公民與荒人制度已經徹底扭曲了這些人的認知。
馬達福、馬瀟凌和鞠清濛那樣的人是異類,這些才是正常人。
最后,吳大嘴巴滿是熱乎地問任重,他家里最近剛收了幾十個容貌姣好地荒人女子,他用不完,問任重有沒興趣帶回去玩玩。
很顯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吳大嘴巴調查了一下任重的資料,知道了他“LSP”的人設。
任重微笑搖頭,“不了,我有女人。行了,你們先聊吧,我吃飽了,看書去了。”
說完,他起身就走。
其他人完全沒意識到他的憤怒,只覺他這人果真是學霸。
了不起。
獨自行走在校園里,任重仰頭望著天空穹頂,望著那些飛來飛去的刻意培養出來的漂亮鳥兒。
他嘴角掛著恬淡的微笑。
但他心里卻想著,在“網”的注視之下,自己連憤怒都不敢發泄。
真是個荒誕丑陋的世界。
以及惡毒的網。
以及更惡毒的協會。
我該怎么做,才能撕碎這“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