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西暖閣這些天來一直進進出出都是人,但人人小翼,生怕驚動了傅氏。此時天色已晚,今日輪值在這兒侍疾的陳善睿坐在床頭,因為連日困倦已極,卻是腦袋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然而,當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之際,他卻陡然驚醒了過來。一抬頭認出是章晗,他忍不住一陣狐疑,待到章晗對他招手,他猶豫片刻,便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跟了她出去。
“大嫂怎么來了?”
章晗打手勢讓其他人退下,又讓隨著過來的秋韻在外頭守著,這才平靜了一下心情,把剛剛從陳善昭那兒得到的消息說了。
她一面說一面審視著陳善睿的表情,就只見他聽到陳曦下落全無,皇帝陳亦是率軍攆上去的時候,那張臉遽然變得鐵青。
“消息可確切么?”見章晗默然點頭,臉色蒼白得可怕,陳善睿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覺得嗓子又干又澀,“那大哥是怎么想的?”
“事發突然,盡管有三弟押著后軍,但仍得做最壞的打算,防著最壞的結局。”章晗說著頓了一頓,隨即便看著陳善睿說道,“而且,母后如今這病也說不好,萬萬不能再用這樣的壞消息驚擾了她,所以,我會搬入坤寧宮來日夜照拂。至于四弟,太子殿下說,另有要緊的任務托付給你。這消息盡管隱秘,但天下無不透風的墻,早則明天,遲則兩三日,上上下下就都會傳遍了。所以.母后的病雖然重要,外頭的安定更重要,便請四弟在外率軍巡查彈壓軍心,以免事到臨頭出亂子!”
得知這驚訊的驚怒過后,陳善睿便猜測過陳善昭和章晗的做法,最大的可能不外乎是讓他留在坤寧宮以防萬一,然而,此時此刻聽到的這措置著實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可以說讓他完全驚詫莫名!他死死盯著章晗.想看看究竟大嫂是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長兄已經打定了主意。可四目對視良久,他卻絲毫沒看出章晗有反悔的意思,不禁定了定神后方才問道:“大嫂,你這話不是在開玩笑?”
“四弟若不信,去東宮問太子殿下就是。他眼下肯定還沒睡。”
說到這里,章晗便再沒有心情對陳善睿再說什么,轉身徑直往西暖閣而去。盡管腳下踩著的分明是極其堅實的金磚,可她卻感覺仿佛是踩在軟綿綿的棉花上頭似的,每一步都不穩當。當來到門口的時候.打起門簾的她看到秋韻知機地伸手攙扶,身上已經沒多少氣力的她自然不會拒絕,可才扶著秋韻的手走了兩步,她就聽到身后傳來了陳善睿的聲音。
“大嫂,這些天恐怕里里外外都不會安定,把王妃和昂兒母子倆留在燕王府,我也不放心。可容她們在宮中借住幾日?”
章晗頓時回頭看了陳善睿一眼。見其臉色沉靜,和自己一樣絲毫不像是開玩笑,她哪里還會不明白他的意思,當即點點頭道:“這事情我做不了主.四弟去東宮見了太子殿下再說吧。”
當陳善睿點頭離去,章晗看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方才轉身走進了西暖閣。宋宜給陳善昭出的主意很大膽.陳善昭敢用這主意更大膽,至于陳善睿愿意答應此事,卻把王凌和陳昂母子送進了宮來,態度雖則鮮明,但何嘗不是另一種考驗?皇帝此次親征,把當初用慣的兵馬都帶走了,現如今駐留京城的兵馬陳善睿并不熟,而陳善昭這個東宮太子從不染指軍權.也說不上調動如意。既如此.倘若兄弟能夠齊心,外頭文武百官便可以安心。若是不能......
章晗回頭看了一眼秋韻.見人已經謹慎地跟了上來,她便輕聲囑咐道:“明日一早.你去一趟睢…威寧侯府,把長寧郡主和金陵王帶上,隱秘些。”
眼見秋韻先是大吃一驚,良久方才按捺了驚駭屈膝答應了,章晗便輕輕吐了一口氣,又添了一句:“還有,讓飛花悄悄入宮一趟,我有事讓她做。”
如今情勢未明,縱然要賭,她也不能拿著孩子的性命開玩笑!若不是陳昊太小,她恨不得連他也一塊送出去!歷來天家最怕的就是父子相疑,陳善昭這些年的儲君能一直如此安穩,能夠有辦法釋疑是關鍵。如今陳善昭若全力而為,當然能夠輕易平復局勢,但皇帝率大軍在外,情勢不明,決不能貿然行事,所以只能冒風險,而不能貿然決斷!
這一夜,無論是留在東宮的陳善睿和陳善昭,在范王府書房中來來回回踱了一夜的陳善恩,還是留在坤寧宮中的章晗,每個人都幾乎徹夜不眠。直到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章晗讓人打了涼水來洗臉,用冷毛巾一遍遍敷了眼睛和額頭,她又探看了傅氏的情形,這才放下手巾。就在這時候,她聽到床上傳來了些微動靜,連忙快步趕了過去,見是傅氏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她連忙在床沿邊上坐下了。母后醒了?”
“是你啊。”傅氏看了章晗一眼,臉上便露出了一絲笑容,“我夢到了皇上大勝回來,戰甲和寶劍閃閃發亮,夢見晨旭帶著太祖皇帝那把天子劍殺敵建功......還夢見善嘉在后頭抱怨說虜寇都被殺光了,他連個湯頭都沒撈著。”呢喃著說到這里,她突然開口問道,“皇上出發幾天了?”
章晗知道傅氏時昏時醒,已經記不住日子,然而,這個話題正是她此時此刻心中的傷疤,她幾乎是強忍著方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出發了二十三天,母后放心,您既是做了這樣的夢,不出數日,必定有捷報傳來!您只要好好將養身體,到時候父皇回來,捷報再加上您痊愈的喜訊.朝中上下都會高興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傅氏嘴角一挑,繼而仿佛力氣用得太多,便合上眼睛不多說話了。直到章晗從一旁的閔姑姑手中接過東西,先服侍了她漱洗,又喂了粥和小菜,待到時候差不多了,又拿了藥碗上來喂藥,她方才輕聲說道,“你們之前質詢了那幾個御醫.我都聽見了。藥石并不是什么病都有效,不要一沒用就怪大夫,如此一來,日后誰肯有人學醫從醫,治病救人?還有你們幾個,也不要日日守著我,有坤寧宮的人在已經足夠了。”
這話傅氏說過好幾次,章晗一如既往勸慰了兩句,卻也沒說自己今后一段日子會住在坤寧宮。而張姑姑閔姑姑雖則不明所以,但都知道章晗這位太子妃不會無風起浪.也沒有多嘴。直到傅氏又沉沉睡了過去后不久,范王陳善恩方才進了坤寧宮。見著章晗正小心翼翼站起身來,他不禁眉頭一挑,向章晗行過禮后便低聲問道:“昨夜不是輪到四弟陪侍母后嗎?”
“四弟被太子殿下叫去商量事情了。”章晗沖著陳善恩點了點頭,又安排了張姑姑和閔姑姑輪流守在病榻前,她示意陳善恩跟著自己出了屋子之后,這才溫言說道,“外頭以訛傳訛說是軍中有變,太子殿下不放心,便讓四弟去外頭巡查彈壓.而他那兒國事繁忙,坤寧宮這兒恐怕得二弟多多勞動了。我這些天會宿在坤寧宮看護母后,已經吩咐了人給二弟把坤寧宮后頭北回廊的游藝齋收拾出來.暫時讓你住著。”
讓自己留在宮中?
陳善恩目光倏然轉厲,然而,不論他怎么注視,章晗都依舊是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讓他看不透虛實,他甚至無法確定章晗究竟是不是知道陳曦如今下落不明的消息。正當他打算豁出去刺上一句試探試探的時候,可話還沒出口,他就猛然改變了主意。
自從冊封了太子妃之后.章晗多年來悄無聲息.仿佛那些銳利的鋒芒都給平靜的宮闈生活給磨平了。可這個女人當年便能那般狠辣,現如今如他有所異動.焉知章晗不會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來?橫豎他得了消息之后,什么都沒做.料想作為消息來源的杜中,卻免不了要上躥下跳。尤其燕王陳善睿既然被陳善昭放出了宮去,會不會猛虎出柙,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而且,倘若如今在南京宮城之內且另說,可如今已經遷了都!當初移宮的時候,不少內侍宮人都被留在了南京或是就地遣散,現如今這座宮城中一多半的人手,都是這些年補上來的。他留在宮中,若發生什么變故,也盡可應變!
“既是大哥大嫂如此體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陳善恩恭恭敬敬行禮答應,等到直起身時,臉上已經滿是從前那恭順平和的表情,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來。
“都是手足兄弟,說什么謝字。”
章晗含笑點頭后,等到陳善恩告退進了西暖閣,她讓秋韻跟了進去,隨即才把張姑姑和閔姑姑都叫了出來。見這兩個跟著傅氏幾十年的老人跟著自己到了外頭廊下,其余內侍宮人都知機避開得遠遠的,她方才將昨夜那消息言簡意賅地說了出來。見兩人剎那間面色灰白,隨即彼此攙扶住了各自的胳膊,這才堪堪站穩了,她方才說道:“你們都是服侍了母后那么多年的人,可知道怎么做?”
“是,奴婢二人會輪番守候在皇后床前,決不讓人有趁機胡言亂語的機會!”張姑姑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之后,繼而閔姑姑亦是如此賭咒發誓似的答應了。然而,看著兩人退去,章晗心里卻仍是沉甸甸遷都未久,這宮城也完工得晚,皇后傅氏此前都是和皇帝住在西苑,這宮城之中的內侍宮人不少都是陸陸續續挑進來的。宮城一切都是遵照南京的舊制,就算乾清宮坤寧宮和東宮這些地方固若金湯.但其他各司衙門卻未必,若是為人煽動,恐怕免不了要出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