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被滿是各式各樣問題的陳皎拉著,一手被好奇的陳旻拽著,身邊還有乳母正抱了哇哇大哭的陳昂哄著,從外頭乍然回到這樣的家中環境,陳曦竟是很有些不習慣富貴榮華。然而漸漸的,他的表情便柔和了下來,盡管妹妹的問題千奇百怪,盡管陳旻更多的時候只會大哥大哥亂叫,拿著各色他小時候都沒有接觸過的玩意炫耀似的拿到他面前,盡管陳昂不哭的時候也只會用黑亮的眼睛盯著他,但他卻覺得整個人都很輕松。
尤其是當一個個盤盤碗碗擺滿了桌子,那上頭一個個菜肴不似平日里御膳房的菜色精致好看,但卻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陳曦終于露出了又驚又喜的光芒。禮讓再三,他還是在母親的催促下伸出了第一筷子,挾了那翠綠欲滴的菜蔬進口,他只覺得一股鮮香在口腔中滿溢了開來,不知不覺腸胃便是暖洋洋的。
陳皎吃過很多次章晗親手做的飯菜,因而她對于陳曦的吃相明顯有些好奇,甚至還饒有興致地親自伸著筷子把各式菜肴都夾了些放到陳曦面前,滿滿當當把那小小的飯碗填了個嚴嚴實實,隨即便托著腮幫子看長兄吃飯。而章晗和陳善昭也鮮有地沒有教訓她,都在那看著久別重逢的兒子,仿佛怎么都看不夠似的。而陳曦直到埋頭把妹妹挾給自己的東西都吃光了,這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來。
在母親期待的目光中,他使勁點了點頭道:“好吃,娘做的菜很好吃!”
“好吃就好!晨旭。你不知道,爹當年最愛的,就是你娘做的燴面條!”陳善昭一邊說一邊看了章晗一眼,想到當初在章家那一碗面條后定下的盟約。最后成就一輩子的鴛盟,他不禁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你既然愛吃。以后想吃只管說,橫豎東宮小廚房都是現成的!”
陳曦本想說不用這么麻煩,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鬼使神差的另一個字:“好!”話一出口,他便狼狽地又添了幾個字,“謝謝爹娘!”
“謝什么,不過是一餐飯而已。”章晗含笑把陳曦飯碗中剛剛吃得最快的那一盤排骨換到了長子眼前,這才催促著剛剛遲遲不曾動筷子的陳皎吃飯。一家人圍坐在那兒把幾個家常菜掃得精光。等到撤下了這些盤盤碗碗,繼而上了漱口水和金盆凈手,又人手上了一盞茶,她方才開口說道,“晨旭。你在外頭這些日子也辛苦了,再者母后前些天咳嗽才剛好,所以你在東宮先小住四五日,再輪著在坤寧宮和東宮兩頭住。另外,青鳶也三歲多,都是明月帶著他隨便認幾個字,如今你既然回來了,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祖母氣色不如從前,陳曦剛剛在乾清宮的時候也隱隱約約發覺了。因而猶豫片刻問了傅氏的情形,得知并無大礙方才放下了心,對于住在東宮自然沒有異議。然而,母親讓他教導才三歲多的陳旻,他卻有些猶豫,可看到父親也沖著自己投來了鼓勵的目光。他思量再三便點了點頭:“既如此,孩兒盡力。”
“只要能讓青鳶有你一半勤奮好學,我和你娘就心滿意足了。好了,今日給你接風的這頓飯也吃完了,你跟我來,我看看你在外頭這些日子可耽誤了功課。”
章晗目送著這父子倆出去,知道陳善昭絕不是考較功課這么簡單。待回過神來,見陳皎有些悶悶不樂地低著頭,她便笑道:“怎么,這就不高興了?想當初你耍詐讓你爹答應了你去西苑莫愁湖劃船,可現如今青鳶才認識幾個字?你大哥文武雙全,自然比你更適合教導青鳶富貴榮華。你若是不服氣,日后等昊兒大些,你在他身上好好下功夫,看能不能蓋過你大哥吧!”
一番話說得陳皎重新振奮了精神,絲毫沒注意到母親竟也和父親似的耍起了花槍。她上前拉著母親的手一口答應了此事,隨即卻又軟磨硬泡地說道:“娘,你也給我再生一個妹妹嘛!您已經有大哥和二弟三弟三個兒子了,這東宮就我一個郡主,您再給我生一個妹妹,我一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這丫頭!”章晗親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這才嗔道,“就明月你一個,娘就吃不消了,要再有一個還不得被你聒噪死?”說著章晗便又招手讓陳旻過來,見其一溜小跑得飛快,到了近前又憨憨地叫了一聲娘,她就伸手抱起他放在了自己膝蓋上坐好,又笑吟吟地說道,“青鳶,你說說,你是再想要一個弟弟,還是要妹妹?”
陳旻哪里懂得這些,看看母親看看姐姐,突然一嗓子說道:“要弟弟!”
陳皎一時氣急敗壞,惡狠狠地嚷嚷道:“青鳶,你和我作對是不是!”
當東宮麗正殿中充斥著孩子的笑聲和吵鬧聲的時候,前頭春和殿外書房中,陳善昭讓路寬親自守在了外頭,這才自己在書案后頭坐下身來。他見陳曦恭恭敬敬站在了書桌前,便正色問道:“晨旭,此前你奉旨在北京監國的時候,代藩之亂的時候,你讓高山衛陽和衛出動時,是怎么想的?”
“回稟父親,孩兒是無意中在母親的家書中看見父親的留字,然后又開了廷議聽了眾家文武的意見,其中戶部尚書張大人的意見和父親不謀而合,而且還有幾人也有類似兵貴神速,不可舍近求遠的意思。所以孩兒再三思量之后,便用了此計,最后憑著高山衛和陽和衛二位指揮使竭誠用命,兩日平亂。”
“好!”倘若長子只是說因為看到自己的建議而如此去做,陳善昭此時少不得要直接指出其中的疏失,但聽到陳曦知道先開廷議集思廣益,然后再定計而為,傳出去便只會是皇長孫虛懷若谷博采眾長。因而他擊節贊賞之后,便重重點頭道,“你到底沒辜負你皇爺爺多年的教導,知道如何才能名正言順!看來。我和你娘都有些白擔心了,固然猜到你應能看到我們的暗中留字,可沒想到你會把這件事做得這樣漂亮!”
祖父夸獎陳曦早已經聽過多次了。可剛剛母親和父親一直都在夸獎他長大了,此時父親又如此盛贊,他不禁有些惴惴然地開口叫道:“父親…”
“這不是奏對,你不用這么緊張,過來,我有話對你說。”陳善昭招手把長子叫到了身前,抬頭端詳著那匯集了自己和章晗所有優點的俊秀容貌。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晨旭,我問你,你這次隨同北巡,你祖父可提過要為你加冠?”
乍然提到這個。陳曦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才有些不解地點點頭道:“皇爺爺提過兩次,一次是因為代藩和周藩的事情,拿了青鳶打比方…”
“哦,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又是怎么答的?”陳善昭連忙追問了一句,等到陳曦將那時候的對答幾乎一字不漏復述了一遍,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了贊賞的笑容,“原來如此。父皇派人去代藩和周藩,竟是因為你的主意。那另外一次呢?”
“另外一次是皇爺爺在定國公面前,說若是我拜定國公為師,能夠有始有終跟著剿滅馬賊學一學什么叫實戰,回京之后就為我加冠!”
“看來,你皇爺爺是下決心了。”陳善昭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卻沒有對陳曦開口解釋,只是輕輕頷首笑道,“你累了這么些天,好好休息就是了,不用想這么多。既然回京了,一切有爹在,有些擔子不用你這稚嫩的肩膀去扛!不過,你得好好想一個問題,你皇爺爺為什么要這么早為你加冠?”
自從錦衣衛廢除之后,皇帝陳栐雖授意金吾左衛指揮使杜中偵緝百官,但并沒有刑獄大權,不得擅自捕拿官員,因而等閑刑獄仍是在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主理。然而這一次代王被押回京之后,他卻沒有把人押在三法司的任何一處,也沒把人關在宗人府,而是單獨羈押在了內官監。這天晚上,陳栐在馬城等幾個心腹內侍的陪同下來到這里,一路到了最里間的一進院子,他腳下微微一停,最后便徑直來到了正房門口。眼看著門口的守衛恭恭敬敬地行禮開鎖,他一言不發地跨過門檻,隨即淡淡地說道:“守在外頭。”
馬城本要勸諫,可想想陳栐平素的性子,他最終還是不敢反對,只低聲提醒道:“皇上,代王身上雖已經檢視過,但還請千萬小心。”
“哼,當年朕就沒有怕過他,如今朕還會怕他?”
陳栐哂然一笑,等到后頭大門被人拉上,他徑直打起簾子到了西屋,見床上坐著一個呆呆愣愣的人影,他不禁眉頭一皺,好一會兒方才重重咳嗽了一聲。見那個人仿佛受驚的小鹿似的跳了起來,他方才冷冷問道:“六弟,從前開始,你就處處要和我還有二哥相爭,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話好說?”
代王看著龍行虎步氣勢逼人的陳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然而緊跟著便生出了一股憋不住的怒火。盡管從前的傲氣早已因為兵敗而煙消云散,可一想到自己被人當了槍使,他卻覺得心里火燒火燎難以忍受。想到自己得到的那個消息,他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叫道:“皇兄,我是中了人的詭計,我不是想真的謀反!是燕王,是燕王在我的心腹謀士中間安插了人,挑唆我舉旗造反,我一時糊涂聽信了那些話,到現在還后悔莫及…”
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覺得眼前一花,繼而領子竟是被人一把揪住,隨即便是陳栐那狂怒的聲音:“死到臨頭,你竟敢血口噴人!”
“我說的都是真的!”此時此刻,代王已經顧不得什么生死了,只是想著決不能放過打算踩著他的身體往上爬的陳善睿,竭盡全力一字一句地叫道,“就是陳善睿!他在京城就是一條困龍,是他想借著平亂建功立業討好你這個父皇,我要是說的有一字虛言,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