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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侍東宮也已經有一陣子了,和從前那次在章家相見時為陳善昭診脈相比,如今彼此身份不同,宋宜自然不會沒事兒去套近乎,成日里也就是做好講讀兵書的事,旁的一句話不多提。仿佛他不是太子妃母家的姻親,而是尋常東宮官員似的。而陳善昭也從來不曾表現出過分的親近,因而今天這一問讓他措不及防,微微色變的同時見陳善昭一直盯著自己的臉,他便苦笑了起來。
“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與其說是名動江左的傳奇,還不如說是怪力亂神的怪談。”
“當時太祖皇帝起自齊魯,繼而擁有天下,最難打的卻是割據江南的王元通。據說王元通那時候已經六十出頭,雖大軍壓境,卻仍舊迷信長生不老的方術,有真人從海上來,當場表演點石成金等等奇術,因而得王元通重用,煉制長生不老的仙丹。那七七四十九天的煉制幾乎到處搜刮富戶家中珍藏的人參首烏黃精等等藥材,再加上王元通軍紀不佳,將領格外勒索,不少富戶名門都被壓榨得怨聲載道,結果丹成之日,心宜真人卻是在密室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時間整個江南為之嘩然。因為失盡民心,不少大戶紛紛派人至太祖皇帝麾下投誠,愿為內應,王元通眾叛親離,于煉丹閣。當然,那位心宜真人就仿佛人間蒸發似的,從此再未露過面。”
優哉游哉地說完這段過往,陳善昭見宋宜已經面色如常,他方才笑瞇瞇地丟下了又一番更加分量十足的話:“只不過,雖說這事情早已經在江南被傳成了王元通多行不義,因而天庭降下天君誘其煉丹,絕其最后希望,但我呢,從小就一直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鉆那些故紙堆。淘換那些書畫,正好這段傳奇有些意思,我又得過一幅王元通座前御用畫師給這位心宜真人做的畫,聽說王元通對那幅畫的神韻大為嘉賞。甚至請那位心宜真人在其上留了一首詩,這也是此人留世的僅存真跡,宋先生要不要看看?”
見陳善昭直接連東西都預備了,宋宜頓時苦笑連連:“聽說此人當初見王元通時就已經四十出頭,太子殿下緣何會想起此人?”
“心宜真人在世人面前從現身到消失,總共不到三個月,究竟年歲幾何。卻也說不好。”見對方嘴角微微有些抽搐,陳善昭便欣然坐下,隨即不緊不慢地說道,“要是我說,早在章家第一次看到宋先生的時候,就覺得并非池中之物,宋先生覺得這解釋如何?”
“臣不過是尋常人,不敢當殿下如此贊譽。”
“敢當也好。不敢當也罷。宋先生此前和我岳父在北平行都司的那一場大捷,多被人說是運氣使然,又有人說你是紙上談兵。別人說且讓他們去說。如今我可以告訴你,武藝和軍略是我之軟肋。我身為東宮,不奢望也不希望將來能夠親上戰場,但輿圖地理方略卻不可不知。因而我特意向父皇進言留了你在東宮,便是因為你既通兵書,又真的上過戰場。從前不論你做過何事,我都可以裝作不知道,只請宋先生今后能夠盡心竭力!”
一番話說得宋宜再不能用別的話搪塞,唯有躬身行禮答應。等到出了這外書房,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想當初他年少氣盛。卻不過一少年書生,只能眼睜睜看著王元通在江南行苛政,臣下百姓敢怒不敢言,可及至王元通下令頑抗,令子侄掌兵,心腹監軍。上下軍民要被逼和齊軍玉石俱焚,于是他不得不破釜沉舟出此下策。
他早年家里收留過游方道士,學了地道幻術和易容術,那海上船來仙風道骨的假象騙住了王元通,之后他又以幾手自創的巧絕小戲法哄了王元通開懷,最后更是立下軍令狀,王元通自然放心讓其煉制仙丹。事了飄然消失,靠的是他暗中以妙手回春的醫術救過幾個看守兵士的家人。
他本以為這事兒就這么了結了,想在新朝有所建樹,誰知道才剛考了個秀才,此后齊太祖竟然也讓人四下里找尋他的蹤跡,他想著歷來帝王都想長生,而自己壓根不會,生怕萬一被人認出來麻煩就大了,無奈之下投筆從戎,躲到鎮守甘肅的鎮西侯劉大秋處,從一介文案做起,一直到最后成為劉大秋的心腹謀士,鞍前馬后出謀劃策,倒也立了不少功勞,可后來劉大秋回朝因韓國公緣故被殺,家人也只是僥幸保,已經拿了金銀回鄉的他索性攜妻子避居河南睢陽,后來又遷到了歸德府,結果女兒卻招人覬覦,幸好章家貴幸不忘舊情。他本打算跟著章鋒重操舊業,異日興許能夠給劉大秋討個公道,現如今皇帝大赦天下,這事兒竟是已經成了!要說他這輩子騙過的人不少,后半輩子能安安穩穩過,倒也實在不壞!
“好在除了我這個書呆子,別人就算查到他是江左遷過去的,卻也再難察覺他的來歷。”
書房之中,陳善昭展開了那幅卷軸,看著那畫上和如今的宋宜只微微有些相似的面孔,知道其人當初應是喬裝打扮平添了二十歲。但最關鍵的是那卷軸右上方的題詩,和宋宜這一回送到京城的報捷折子上字跡一比對,即便如今宋宜的字相比當初更有進益,但少時習慣畢竟還在,自然而然也就穿幫了。所幸他此前奉旨修書的那些日子在古今通集庫中把祖父搜羅的各朝字畫都翻了個遍,恰好得了如此東西帶回趙王府,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過,事后一番變遷,直到前一陣子他重新主持修撰大典,這東西方才和那些珍本書一塊完璧歸趙,否則剛剛宋宜那目瞪口呆的樣子,怕是他就看不到了!
他不怕自己在軍中根基薄弱,但卻不能真的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否則父皇起自戎馬,將來萬一問及軍略大事他卻不知,那可不止是丟人而已!
想到這里,等路寬回來,他把宋宜的奏折遞了給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送通政司重新存檔。”
而挾著這一幅卷軸。他便笑呵呵地回了麗正殿。待到東暖閣中,見妻子臨窗倚枕而坐,面上仿佛有些什么疑難,他就打了個手勢讓周遭伺候的人退下。這才笑著說道:“怎么又蹙眉?你什么好的不學母后,偏學她這最不好的。”
“你回來了?”章晗正想斥人竟然不報,可見人都躲得沒影子了,她少不得嗔道,“好端端的竟然編排母后!”
“好好,不編排了。”陳善昭挨著章晗坐下,這才展開手中圖卷道。“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章晗見陳善昭要給自己看的竟然是什么畫,頓時愣住了,第一反應便是他從前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春宮圖。如今是老夫老妻了,她總算沒那么臉皮薄,正待要再嗔罵他兩句,可眼看著卷軸慢慢展開,上頭赫然是一個峨冠氅衣,看上去頗有些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她不禁微微一愣。瞅著那稍稍有些面熟的容貌,她忍不住瞅了一眼陳善昭,這才看到了右上方的題詩。
“教人只有尋汞鉛。二物采入鼎中煎。夜來火發昆侖山,山頭火冷月光寒。曲江之上金烏飛,嫦娥已與斗牛歡…這似乎是煉丹的詩?”
“不是詩,是道門南宗四祖陳楠的《紫庭經》。”這是二十年前,一統江南的吳王王元通讓人他最信賴的一個道人畫的像以及讓其本人題的字。那人自云來自海上蓬萊仙山,會各種方術,尤其善于長生不死藥,結果把王元通喜得上躥下跳,從臣下軍民處勒索了不少東西之后煉丹七七四十九天,丹成之日卻是連人都消失了。鼎中只剩下一團飛灰,守門的軍士都一口咬定沒見人進出。見章晗滿臉的不解,陳善昭方才笑著說道,“你不明白很自然,只是宋先生此前替岳父寫的報捷折子我讓人送回通政司了,所以不好對比。否則你應該能分辨出應是一人筆跡。”
“啊!不會吧!”
見章晗那目瞪口呆的樣子,陳善昭頓時笑出了聲:“這事兒我曾經聽皇爺爺也提過,長生不死之說,古之帝王多半不能免俗,他即位之初想把人找出來,卻是打算申之天下作為嚴禁。可宋宜估摸是做賊心虛,結果考了個秀才聽到風聲就心虛跑了。不過他要是不跑,皇爺爺就算見過他這幅畫像,日后再見到他的筆跡,也決計認不出來,畢竟日理萬機哪記得這許多。也就是我閑人一個,他這次又立下了赫赫功勞,于是少不得琢磨琢磨,否則這一茬估計是拆不穿的!真說起來,皇爺爺當初能夠輕易拿下江南,他這個假方士功不可沒。”
聽到最后,章晗終于笑了起來,可想起舒恬通過秋韻送來的信,她便收起了笑容:“對宋先生感興趣的人,遠不止你一個。你看看這個。”
接過妻子遞來的信箋,陳善昭一目十行地一掃,繼而便沉下了臉。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得知是秋韻去章家回程路上得到的,他好一會兒才說道:“雖則明人不做暗事,但如今看來,一味正大光明卻也不是對付這些詭譎小道的辦法。既然他所求不大,再試一試便用了他吧,我明里需要宋先生這樣的人,暗里也需要人手。但記住,你不要親自接觸,秋韻不通武藝,也不行。”
“那飛花如何?”
“唔…”想起那個斷了一手的侍女如今暫時養在句容溫泉別莊,又受過舒恬救命之恩,他思量再三,最終點了點頭,“我先把她的家人安置出來,斷了她后顧之憂,再用她不遲。”
夫妻倆對視一眼,陳善昭便站起身來,到了屋子里剛剛燒起的火盆邊,將這一卷東西丟了進去,眼見火苗漸漸在畫上竄了起來,將那丹青妙筆以及題詩都吞噬了下去,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失道寡助,得道多助,只看昔日王元通和皇爺爺此消彼長就能明白了。但我不結黨不借勢,只憑穩扎穩打,如今看來還有些不夠。畢竟和我從前獨身在京城不同,那時候我只是皇孫中出挑的一個,現如今卻成了東宮,覬覦的人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