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皇宮之中傳來了天下太平的梆子聲,白日里常常可見身穿各色官服人等四處走動的文華殿一帶,眼下已經是一片寂靜。然而,古今通集庫卻仍是燈火通明,不但如此,里頭還不時傳來各種吆喝聲和吩咐聲,門口守著的兩個小太監也不時往里頭望去。
知道月上樹梢,方才有一行人從里頭出來。為首的陳善昭滿臉的心滿意足,站在門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這才眉開眼笑地對身后跟出來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李忠說道:“今兒個著實勞煩李公公了,居然陪著我這么個閑人在里頭整整一天。”
你也知道是整整一天!
腰酸背痛兩腳沉甸甸的李忠看著陳善昭,想埋怨卻又埋怨不出來,只能輕輕捶了捶肩膀苦笑道:“世子爺,下一回可請您千萬顧惜自己的身體,這才傷勢剛好一些就到這地方一耗一整天,老奴怎敢不陪著,否則就是皇上知道了,決計也要怪責下來!再說了,皇上一直都知道您喜好讀書,又不是這一次的賞賜之后就沒有下一次的賞賜了,您這十本書挑選了一整天,也實在是…”
他這實在是三個字之后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搖頭,而陳善昭卻只是干笑賠禮不迭。一老一少正說著話,前頭突然只見幾盞燈籠往這邊而來。等到那一行人近了前,李忠瞇縫著眼睛一瞧,立時看清了被那一行太監簇擁在當中的人,慌忙迎上前行禮。
“老奴參見太子爺!”
太子含笑吩咐李忠起身,見陳善昭亦是三步并兩步趕了過來,他不等其撩袍跪下,便笑吟吟地說道:“我才從乾清宮來。聽說你在古今通集庫一泡就是一整天,父皇又好氣又好笑。所以我不得不來看看你,總算你還知道從里頭出來!不是我說你,三哥三嫂都不在京城,你也好歹收斂一些,受了傷還這樣折騰,回頭出了事下頭人如何交待?”
“太子殿下教訓的是。”
見陳善昭低頭訥訥說出了這么一句話,太子頓時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卻是對李忠說道:“你先回乾清宮向父皇稟報一聲,這會兒宮門已經下了鑰,我送善昭從東華門出去。”
李忠原本也正想著宮門下鑰麻煩。既然太子愿意自己把這事兒攬過去。他也樂得清閑,答應一聲,又向這兩位龍子鳳孫行禮之后,他便帶著幾個小太監離去。這時候,太子方才親切地拍了拍陳善昭的肩膀。笑著說道:“若不是宮里素來有規矩,我本打算留你在東宮,咱們叔侄倆好好說一會話的。”
陳善昭微微一笑,隨即落后兩步跟上了太子的腳步:“太子殿下若是要見我,隨時召見就行了,這留宿可是您敢留,我不敢宿。”
“那這下鑰之后宮中不能留外臣,你倒是敢留在古今通集庫?要不是有李忠在,你是不是打算在里頭過夜?”太子回過頭斜睨了陳善昭一眼。見跟著陳善昭的那兩個太監和自己的從人都落在十幾步遠處不敢靠近,他便說道,“還有,又不是朝堂奏對那種大場合,你用得著一口一個太子殿下?叫九叔,別忘了你當年剛到京城那會兒。小十七還和你一般大,是誰帶著你到各家書坊買書外加給你付銀子的?”
“咳,九叔就別提當年了,當年不是還小嗎,再說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太子既是有意說起當年舊事,陳善昭自然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叔侄倆一路往東華門而去,太子起頭提到了遼東軍情,而陳善昭卻是十句話里頭也答不出一句來,到最后索性滿臉尷尬地說道:“九叔,這些軍務大事您別再對我說了,那實在是對牛彈琴。我這人從小就沒有軍務武學上的天賦,只好看書,否則也就不會被皇爺爺當成書呆子了。”
“那還真是可惜了。”太子停下步子,看了陳善昭好一會兒,這才搖頭嘆息道,“三哥是天生的大將,你身為嫡長子,竟是偏偏絲毫不通武藝軍略,又不在三哥身邊,長此以往,那幾個武藝高強的兄弟就把你比下去了。武藝是天分不可強求,可這軍略上頭你不妨好好下些功夫。就比如你三弟四弟,一個有勇,一個有謀,彼此用兵配合,可不是相得益彰?”
“是,多謝九叔提點。可這事急不來,我日后有機會慢慢琢磨就是。”
眼見陳善昭雖說答應,可臉上不過是敷衍式的表情,太子便沒有再多說,而是閑話了幾句家常。等到東華門在望,他讓人開門之后,又仿佛漫不經心似的對陳善昭說道:“上次你們在隆福寺被驚馬所嚇,聽說二哥家的老二送了安國公府的兩位小姐回去之后,還讓人送過兩次東西給人家小姐壓驚,倒是有心人。你呀,詩經里頭還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像你把送到懷里來的美人往外推?你今年就要加冠了,你那三個弟弟雖說比你小,可都是一兩歲這樣有限的,都在此次選妃婚配之齡。你可知道,三哥上書給你四弟請婚,求娶定遠侯府千金。”
定遠侯家的千金?定遠侯老來方才得了這么一個女兒,雖說有不少族親謀劃著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定遠侯為嗣子的,但定遠侯一直都不曾松口,道是無緣時莫強求,還說要把所有家業都留給女兒當嫁妝。那位姑娘據說是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棒,頗有男兒之志,一度放出話說能勝過她的人方才配為她的夫婿,和他那四弟倒是絕配。
想到這里,陳善昭不禁笑了起來。良久,見太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便干笑一聲道:“九叔恕罪,只是被您這一提,我不覺走神了。定遠侯府那位大小姐名聲在外,敢求娶的人一個也沒有,如今有我父王為四弟求娶,老侯爺想必也能松一口氣了。”
“你啊你啊…”聞言氣結的太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然而,見陳善昭一臉事不關己的無所謂樣子,而東華門也已經開了,他也不好繼續再說,只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可性子也未免太恬淡了些。有些東西不是你說不爭就不爭的!”
“九叔,不爭是福。”
見陳善昭笑瞇瞇行過禮后轉身離去,太子看著那背影好一會兒,先頭那種長輩對晚輩的愛護親切漸漸消失殆盡,直到陳善昭的影子根本看不見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轉過身來,恰是發現身后一個中年太監垂手站在那兒。他微微一頷首便轉身往東宮行去,卻是走了好一會兒才頭也不回地問道:“怎么你也來了,是宮里有事?”
“太子爺,這些天太子妃常常見少詹事吳大人的夫人,每次一說話就是一個多時辰。”
生母吳氏雖是貴妃,當年也曾經深受皇帝寵愛,可人卻死得很早,太子甚至已經對人沒有太多印象了,只記得是一個婉約溫柔的女子。因而,對于后頭那些認了族親的吳家人,他并沒有什么親近重用的,少詹事吳秋是唯一的例外。
吳秋素來小意善媚,但單單嘴上殷勤自然不夠,此人最出眾的便是無孔不入的本事,能夠打探到許多別人打探不到的消息,所以他當年還是魏王的時候便一直對吳秋器重有加。盡管如今成了太子,他也依舊對其多有倚重,但敲打亦是不少。
畢竟,這樣品行不端卻野心勃勃的人,要用卻同樣要提防!
因而,聽到吳秋的夫人近來常常見太子妃,太子不禁眉頭緊皺,好一會兒才問道:“可知道都說了些什么?”
“小的最初沒在意,后來發現吳夫人來得多了,這才漸漸留心。只是太子妃每每把貼身侍女派在外頭看著,小的打探不到內情。”
“竟然這樣鬼鬼祟祟的…”
對于自己妻子的脾氣,太子自然是心知肚明。此時此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撇下那稟報的太監就大步往前走去,心里卻不知不覺生出了一股無名火。成天只知道學趙王妃的賢惠,可怎么就沒學到趙王妃的表里如一?趙王在前線打仗,趙王妃安定后方,何嘗聽到有插手什么政務?如今他不是當年的魏王了,至少不能讓他的父皇覺得他在急不可耐地培植勢力!
走著走著,他突然覺得幾滴水珠滴在了臉上,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眼見跟著的從人迅速拿著油絹雨傘沖了過來,他卻信手將人推開,隨即一動不動地抬頭望向了天空。幾乎是頃刻之間,天上就傳來了隆隆雷聲。
春雷之后…便是更加激烈不可捉摸的夏雷了!
出了東安門的陳善昭還沒來得及上馬車,也感覺到了雨滴子。而等到他登車坐好,馬車還沒行駛上多久,他就聽到了那一陣陣的雷聲。盡管如今已經習慣了南邊的春夏多雨,但他還是打起窗簾往外頭看了幾眼,眼神清亮得讓人難以逼視,絲毫沒在意風中裹挾而來的雨絲。
馬車在漆黑的大街上一路行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在趙王府西角門停下。車才停穩,陳善昭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世子爺,卑職有要緊事情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