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待過了諸多雜事,見姊妹兩個一邊聽一邊點頭,太夫人自然越發和藹,最后便吩咐把跟她們進京的丫頭仆婦都叫了進來。一看到宋媽媽,她微微一愣,等人磕頭行過禮后報上名字,她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怪道覺得你面熟,原來是當年我給瑜兒她娘的丫頭心蓮。”
“是,不想太夫人還記得奴婢。”宋媽媽立時笑了,隨即就大膽抬頭說道,“夫人臨去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小姐,老爺亦是擔憂小姐進了京不慣,這才讓奴婢隨來服侍。奴婢畢竟是侯府出去的人,跟來也便宜些,就一口答應了。”
“看你的年紀也有男人孩子,拋下他們進京難為你了。”太夫人端詳著宋媽媽,見其打扮得體應對有度,心里也覺得滿意,當即笑道,“也罷,你就在瑜兒和晗兒房里多多照看一些。只不過這幾個丫頭看著都太小了,一團稚氣,也沒個看著穩重的。”
見太夫人在四周侍立的丫頭當中掃來掃去,仿佛準備挑兩個送過來,宋媽媽見果然和自己預料到的一樣,當即滿臉堆笑地說道:“太夫人說的是。大小姐身邊這兩個,凝香家里是張家世仆,夫人覺得她老實本分,因而放在大小姐身邊。櫻草是奴婢男人的侄女,夫人這才挑了她。前頭也還有過其他的,但夫人那時候想著年長服侍周到,后來年紀到了也就配人了。倒是晗姑娘身邊這兩個是新進的,才調教了沒多少天就帶著上京,瞧著未免不像。”
聽宋媽媽如此說,太夫人又沖碧茵芳草看了過去,見兩人慌忙壓低了腦袋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須臾就皺眉說了一句:“果然模樣不過爾爾,舉止也拙。”又沖王夫人道,“老二媳婦,你回頭挑兩個更好的補上了這兩個的缺,她們就調去粗使,再給瑜兒多選一個妥當的丫頭。”
章晗一直留心太夫人的表情,見其一露出挑剔的眼神,她就仿佛有些惶然地站起身,待太夫人兩句話說完,她便跪了下來:“啟稟太夫人,我之前那兩個丫頭是干娘親自教導的,規矩嫻熟禮儀周到,所以年紀到了就有外頭人求聘,之前干娘去世,就趁著那時候都放了。她們兩個是臨走前幾日我才挑選的人。”
她說完就眼睛一紅,隨即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太夫人好意我心領了,她們兩個雖拙些,可也陪了我這一個多月,我本不是什么名門千金,若一有更好的就丟下她們,實在是對不起干娘平日教導我不要忘本的話,還請太夫人恕罪。”
話音剛落,張琪便也站起身來就著腳踏跪了下去:“老祖宗,我不習慣有生人在身邊伺候。而且終究是在老祖宗院子里,平時讓其他姐姐來照看照看也就行了,為了咱們兩個新來的就換人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娘就是知道了也會責怪我不懂事!”
姊妹兩人一唱一和,偏生又唱做俱佳,宋媽媽的臉色一下子就僵住了,偏生又不能戳穿了這一茬,一時不禁恨得咬牙切齒,還只能硬生生忍下了這口氣。而太夫人在最初的驚愕之后,旋即就輕輕頷首道:“也罷,那就先這樣安置吧。”
王夫人聽到這話,當即親自上來,一手牽了張琪,一手牽了章晗,笑著說了一聲我領你們去看看屋子,又沖太夫人行了禮。這時候,趙媽媽忙招手示意其他丫頭仆婦跟上,一應人連忙簇擁了她們往外走。這呼啦啦的一應人等散去,原本擠得滿滿當當的屋子頓時空了一多半。等到那聲音漸漸遠去,太夫人方才漸漸斂去了面上的笑意,盯著尚未來得及走的顧振看了好一會兒,見人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她就冷笑了一聲。
“你那里家務事都尚未料理干凈,就惦記你這表妹和干妹妹了?”
“老祖宗,孫兒也只是想為老祖宗分憂…”
“你少去飛鷹遛狗,多孝順你母親,那就是為我分憂了!”太夫人冷冷打斷了顧振的話,這才不容置疑地說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看兩本書!來人,送三少爺回府!”
直到幾個仆婦上來把顧振送出了門,剛剛一直端坐在那兒脊背筆直的太夫人一下子松懈了勁頭,竟是無力地斜倚在了大引枕上。楚媽媽忙上前將一個枕頭塞在了太夫人頸后,又沖幾個丫頭擺了擺手,等人魚貫退出,她才低聲問道:“太夫人,賴媽媽怎么不在身邊伺候?”
“我讓她跟著她家的一塊去太醫院,打聽打聽老大媳婦的病可有什么好大夫。”太夫人隨口答了一句,這才看著楚媽媽說道,“這次你去接了她們姊妹兩個,一路看下來如何?”
“表小姐是和傳聞中的差不多,孤傲不好接近,一路上都是懶懶的,話也少,有時候支使起晗姑娘來就如同丫頭似的,晗姑娘卻也不以為忤。至于晗姑娘,確實是夫人教導出來的品格,穩重大方,只是看今天的事和之前路上一件事,心腸卻有些軟。”
太夫人立時問道:“今天的事我也瞧見了,路上還有什么事?”
“路上咱們在宿州西的百善道驛住了一晚上,有個小子偷馬槽里頭的豆子,被驛丞吊著毒打。原本那條命多半是送了,她卻讓丫頭去阻止了人,后來半夜三更那小子唱了一首悲悲戚戚的民謠,她更是讓人將這小子放了。”見太夫人微微皺眉,楚媽媽便壓低了聲音說道,“太夫人,我也去瞧過那小子,乍一看,仿佛像是先頭韓國公府上的七公子。”
“你說什么!”太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臉上又是驚懼又是警惕,一時竟厲聲說道,“你可看準了?”
“太夫人,都是好幾年前照過一面,那會兒人才七八歲,我也只是記得他眉心那一點朱砂痣,瞧著像,因而先頭也就順著晗姑娘派過去那丫頭的口氣,讓驛丁寬了寬不要打他。您放心,韓國公家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縱有逃出來,也是那邊的人看守不力,再說不是一直都沒這些音信?”
“你說的是,是我杯弓蛇影了…”太夫人深深舒了一口氣,這才再次躺了下來,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掩不住的憂懼,“這幾年間倒臺的一個接一個,實在是讓人想想就覺得心悸…就算是昔日韓國公府的公子,如今也已經什么都不是了,放在人前也未必認得出來。偏生那個孽障,居然在這種時候還不知道收斂,老大真是一世英名都毀在了他身上!”
“太夫人您放寬心些,咱們家畢竟和別家不同,皇上一直格外看顧…”
見楚媽媽還要再往下說,太夫人伸出手來止住了她,隨即又岔開話題問道:“你這回也該見著了張昌邕,他如今如何?”
對于這個曾經千挑萬選方才看中的二女婿,太夫人如今不但直呼其名,而且神情一片漠然,楚媽媽當然知道太夫人是心傷幼女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斟酌片刻方才說道:“二姑老爺看樣子是真傷心,聽說連府里兩個姨娘都打發了,對殉主的鄭媽媽一家也是恩賞優厚。我這次回來,他還讓我把夫人的妝奩匣子一塊捎帶了回來,說萬不能委屈了女兒。”
“他總算還有點良心!”
太夫人迸出了這么一句話之后,終究不想再提這個女婿,閉著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又說道:“之前宮里娘娘還派人問過瑜兒進京的事,想來也是憐惜這么個小小年紀就沒了娘的孩子。你看瑜兒的身體究竟如何?”
這一路上冷眼旁觀,楚媽媽只覺得張家這位大小姐并未如想象中那樣過于弱不勝風,然而,她更知道太夫人問這話的緣由。一邊是金枝玉葉的外孫,一邊是多災多難的外孫女,彼此間雖不能說出個輕重來,可終究身為顧家最大的長輩,不得不把親情放在一邊。因此,她反反復復斟酌良久,這才低聲說道:“且不論表小姐的身體如何,這性子總是棘手。”
太夫人看了一眼楚媽媽,最終一句話都沒說,徑直擺手吩咐其不用再說了。斜倚在那兒眼睛半開半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抬眼一瞧就見是王夫人回了房來。點頭示意其在下頭坐了,她并沒有開口發問,而王夫人已經是恭敬地欠了欠身。
“娘,已經安置好了,那位晗姑娘親自帶了丫頭們收拾布置,不一會兒就已經井井有條。”
“她是客人,哪有讓她親自動手的。”
“我也不讓她動手,可她卻說自己閑不住。眼光倒是極好,一應擺設經她的手就都顯得雅致了起來,就連綠萍想幫忙也插不進手去。”說到這里,王夫人看了看綠萍,隨即就笑著說道,“到底瑜兒福分,這樣一個干妹妹打著燈籠也是難找的。”
太夫人見綠萍微微點頭,顯見王夫人并無虛言,她不禁嘆了一口氣:“都是瑜兒她娘慧眼識珠,她不過是沾她母親的光罷了…對了,明日你不是帶孩子們進宮去見娘娘嗎,把她們姊妹已經到了的這事兒回一聲吧。”
王夫人抬頭看了一眼太夫人,見其沒有什么別的表示,連忙低頭應道:“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