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和張琪都是第一次進京,宋媽媽巴不得她們栽幾個跟斗,這一路上章晗只能設法將自己從顧夫人那兒聽到的顧家人事對張琪解說了好幾遍。兩人幾次夜里同床而眠的時候,都曾經悄悄交流過見著人如何應對,可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這會兒尚未見著太夫人顧田氏,半路上就突然殺出了個程咬金,兩人一時都有些猶疑。
幸好這時候,楚媽媽便笑著上前說道:“表小姐,晗姑娘,這是三少爺,剛襲爵威寧侯不久,論理,你們是姑表兄妹,應該叫一聲三表哥。”
“什么三表哥,既然到了京城來,還分什么姑表姨表,你們只叫我一聲三哥哥就是了。”
得知這便是數月前才襲了威寧侯爵位的顧振,又見其嘴里說得親切,目光卻只是在張琪身上稍一停留,更多的功夫全都在打量自己,她不禁心中大凜。雖說父喪三年,按照禮制服二十七個月便能除服,可終究顧振三年孝期尚未完全過去,現如今就這樣大紅大紫彩繡輝煌的裝扮,顯見是個招搖的人。
因而,她輕輕沖著看自己的張琪使了個眼色,下一刻,張琪就懶懶地說道:“原來是三表哥…早聽娘說過三表哥是個有意思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咱們才剛到京師,理應先去見外祖母,在這兒說話不恭敬,先一塊進去如何?”
這一路上張琪素來很少說話,楚媽媽趙媽媽暗地里交談時,無不說這位表小姐孤傲,如今聽到這話,印證了孤傲這一條之外,卻也顯出了對太夫人的孝心尊重來,因而自是齊齊附和不提,楚媽媽更是親自上前扶了張琪的手,將其送上了前頭一乘轎子。章晗隨著上了后一乘轎子的時候,眼角余光瞥了顧振一眼,見此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瞧,那熱切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在身上挖兩塊肉下來,她不禁又是意外,又是嫌惡。
聽說顧夫人長兄顧長興最是驍勇善戰,怎會養出了這樣的一個兒子來?她只聽顧夫人提到此前顧振因為身上有孝尚未議親,倘若早知道是這般脾氣,也能提早有個預備!
章晗素來不喜歡坐轎,總覺得晃晃悠悠沒個實在感,因而兩個仆婦抬著轎子走了不多久,微微暈眩的她就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可在這侯府中人來人往,她又不好撥開窗簾去看外頭,只能苦苦忍著。直到兜來轉去許久,轎子終究落下,她使勁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那暈眩感方才好些,隨即轎簾就被人高高打起,又有一只手伸了過來。
她順著那只手的力道出了轎子,這才發現此人并不是之前見過的楚媽媽和趙媽媽,卻是一個身穿青絹比甲,蟹殼青衣裙二八許人的丫頭,她便低頭道了一聲多謝姐姐,一旁趙媽媽早就趕上來說道:“這是太夫人身邊的綠萍姑娘,極得太夫人鐘愛的。”
章晗見攙扶著張琪的亦是一個打扮相似身材卻更頎長的丫頭,便知道這多半是太夫人跟前一對得意人。她也來不及觀察更多,一群人紛紛上前簇擁了她和張琪一塊進門,至于剛剛跟著進來的顧振反而卻落在了后頭。進了一道門又是一座穿堂,上頭的匾額赫然是寧安閣三子,過了穿堂,便是五間正房在前,廊下一應人等束手而立鴉雀無聲,隨即門前一個人高聲稟報道:“太夫人,表小姐和晗姑娘來了。”
見竟是連自己一并報進了里頭,換做宋媽媽沒說那番話之前,章晗或許還會受寵若驚,如今卻只覺得步步驚心。待到一進屋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被左右人攙扶了上前時,她連忙隨著張琪一塊行禮。
“我苦命的孩子!”
“外祖母…”
張琪方才屈下膝就被太夫人一把攬了入懷,那一瞬間的驚愕過后,她想起章晗的吩咐,立時拼命地想自己過去那些年的遭遇。她的生母雖是丫頭,可原本已經許下了婚事,結果被父親醉酒之后拉了上床,結果便成了后院一個隱形人,死的時候無聲無息,連下葬自己這個做女兒的都不能盡心竭力。而她哪怕再做小伏低不露頭不出彩,仍舊連存身都不可得。倘若不是嫡姐和父親相爭,陰差陽錯沒了性命,她此時還不知道身在何處。想著想著,她的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一時竟是伏在太夫人背上哀聲痛哭了起來。
見她如此光景,章晗如釋重負的同時,亦是想起了一年到頭也難有一封信來的父兄,想起了丟在歸德府不得相見的母弟,豆大的淚珠也簌簌滾落了下來。
太夫人在眾人勸阻下好容易止住了,見這一雙姊妹如此傷心欲絕,連忙吩咐人去打水來服侍她們洗臉勻面,這才細細打量起了兩個人。這時候,綠萍已是悄悄走到她身后,湊過去低聲說道:“太夫人,表小姐和那晗姑娘都是真情流露。”
太夫人出身大族,當初她嫁到顧家,卻還是顧家高攀了,她甘于過了二十年苦日子,硬生生在亂世當中拉扯出了兩兒兩女。等到諸侯紛紛起事,她便讓兩個兒子召集鄉里壯丁投了當今皇帝。皇帝那時候還不過是一方諸侯,東征西討多年一統天下坐了龍庭,她的兩個兒子便相繼都封了侯,長女入宮貴為淑妃,顧氏一門貴重已極。如今年近七十的她過了二十多年的富貴日子,早已經看慣了各種各樣的心計伎倆。
不說別的,如今襲威寧侯的顧振當初在父喪和小祥大祥這些祭祀的時候竟在袖子手絹抹了花椒粉催淚,她便是心知肚明。因而,見嫡親的外孫女和章晗洗過臉后,依舊難掩紅腫的眼睛,又聽到綠萍這話,她忍不住嘉許地點了點頭。
“既然到了這里,就只當在家里一樣。我這里東廂房都已經讓人收拾好騰了出來,就讓你們姐妹同住。”
聽到這話,一直沒瞅著說話機會的顧振連忙開口說道:“老祖宗,西府里人口多,兩位妹妹住著未免不習慣。再說這兒兄弟多姊妹少,指不定勾起兩位妹妹的思鄉之情來。倒是我那府里地方大人口少,又有兩位姊妹在,不如…”
他這話還沒說完,太夫人便冷冷看了過去,他那下半截話頓時再也說不出來了。這時候,太夫人卻仿佛沒聽見他剛剛說的這話似的,招手示意張琪和章晗過來在自己左右坐了,這才指著左手邊的貴婦道:“這是你們二舅母。”
等張琪和章晗上前向武寧侯夫人行過禮,她才說道:“你們大舅母自從你們大舅舅過世了之后,就一直纏綿病榻,回頭有機會我再讓人送你們一塊去那邊探視。你們大舅母的三表兄已經見過了,你們二舅母的九個表兄有的另外開府,有的在外頭隨著你們二舅舅打仗,有的在國子監讀書,有的在京衛當值,人太多,一時半會也見不全。
你們大嫂十二公主正在坐蓐,二嫂身上不好,只等到時候有了機會再一一見。別人家是姊妹多兄弟少,咱們家卻是兄弟多姊妹少。你們大舅舅家有姊妹兩個,你們該叫一聲大姐二姐,因為你們大舅母身上不好,如今在家里忙著侍疾。至于你們二舅舅家,就只有一位三姐姐,大約就比你們大半歲,今天去她舅舅家了,待會就回來。”
章晗知道老威寧侯顧長興雖是曾有幾個兒子,可都夭折了,活下來的就只有庶子顧振,而武寧侯顧長風據說元配王夫人雍容大度,卻是子嗣眾多,下頭竟有嫡庶九個兒子,長子顧鎮更是駙馬都尉,尚了嘉興公主,如今另府居住,其余出息的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