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出塞(六上)
帶頭的公狼應聲而倒,紅色的狼血和白色的腦漿濺了滿地。跟在它身后的幾十頭野狼迅速轉身,夾著尾巴向遠方逃去。直到又聽見狼王低沉的嚎叫聲,才小心翼翼地將頭扭回來,望著張松齡藏身的位置,以憤怒的嚎叫聲相應。
“嗷——嗷——嗷——”凄厲的狼嚎此起彼伏,響徹群山。無數只剛剛歇在崖壁上的野鳥兒受到驚嚇,噗噗拉拉飛起來,遮斷張松齡頭頂上最后一絲的星光。在如墨的夜色中,馬燈的燈芯顯得那樣微弱,仿佛隨時都會被吞沒一般,看不到任何堅持下去的希望。
趁著狼群嚎叫示威的功夫,張松齡撕開騾子身邊的包裹,將里邊的雜貨不分貴賤抓了幾大把,連同地面上的野草堆成一小堆,然后調轉馬燈,將里邊的燈油和燈芯一起倒扣在了雜貨堆上。
“騰!”火焰夾雜著黑煙跳起數寸,將周圍的黑暗逼得大步后退。在百米外干嚎的野狼們愈發憤怒,扯開嗓子大聲長嚎,“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嗷——嗷——嗷——嗷!”躲在巖石后的狼王仰起頭來,發出低沉的咆哮。連綿的狼嚎聲嘎然而止,隨即是群山的回應,“嗷——嗷——嗷——嗷…”
當山間的所有回聲消失,狼群再度振作起來,在百余米外分成十幾個小組,第二次向張松齡圍攏。這一回,它們的行動小心了許多,輕易不肯再跳上巖石頂端,而是用身體貼著地面,借助夜色的亂石的掩護一點點向前逼近,盡量不給人類痛下殺手的機會。
張松齡緩緩拉動槍栓,退出彈殼,將新的一顆子彈頂到等待擊發位置。周圍的光線太暗,群狼也太狡猾,除了代表兩只眼睛的綠色鬼火之外,他很難找到更合適的瞄準目標。而動物的頭部是最難被準星捕捉的地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上下左右晃動。
晃動,晃動,回避著不可預知的危險,回避著火堆上的亮光,狼群繼續向前迫近。它們是黑夜的王子,它們是萬里燕山的真正主人。而人類和其他牲畜,不過是上天提供的宵夜。無論對方有多強大,只要薪柴燃盡,周圍被夜幕籠罩。他們就會立刻撲將上去,將其徹底撕成碎片。
一小堆雜貨很快就燒完了,光明的勢力范圍慢慢減小。黑暗和狼群一起向張松齡迫近,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乒!”張松齡再度扣動扳機,打死一頭跑在最前方的公狼。然后看都不看其余野狼的反應,騰出一只手,從包裹里抓了第二把雜貨,扔進已經變弱的火堆里。
火焰再度騰起,黑暗再度大步后退。狼群卻沒有象第一聽見槍聲那樣慌亂,或者說,他們曾經聽到過很多次槍聲,已經總結出了一條行之有效的對付手段。只見它們將身體壓得更低,倒退著向后挪去,一步步挪出火光照射范圍內,將身體藏進距離張松齡只有二十米左右的亂石下,然后井然有序地蹲了下來,圍成半個圈子,等待著黑暗的第三次降臨。
“乒!”“乒!”“乒!”張松齡又開了三槍,打死了三頭公狼,將狼群又向后逼退了十余米。但他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四十米的距離,他無法保證自己在如此暗的條件下,每一槍還都能命中目標。而在狼王的約束下,野狼們對近在咫尺的死亡毫無畏懼,甚至有幾頭公狼還將同伴的尸體拖到了藏身處,低頭去啃食傷口附近的血肉。
“咯嘣,咯嘣,咯嘣…”張松齡被狼牙啃噬骨頭的聲音,刺激得周身發緊。他強迫自己鎮定,強迫自己不要緊張。將新的子彈推入彈倉,端起槍口,尋找狼王的頭顱。必須盡快打死那頭經驗豐富的老家伙,否則,當火堆熄滅之后,有多少子彈也保不住他自己的命。而行囊中能用來當柴燒的雜貨非常有限,即便象目前這樣一小把一小把勉強對付,頂多再能堅持一個小時,也就徹底告馨了。
狡猾的狼王豈肯輕易被他瞄住?雖然不斷發出嗚嗚嗷嗷的聲音,約束麾下的爪牙。自己卻從不肯將頭探到藏身的巖石之外,不給人類任何可乘之機。有幾次,張松齡變換著角度,幾乎已經能看到它的耳朵了,可在將槍口轉過去的一瞬間,狡猾的狼王卻象能預知危險一般,迅速將頭縮了縮,讓三八槍的準星再度套了個空。
“乒!”“乒!”“乒!”“乒!”“乒!”“乒!”幾度捕捉狼王失敗之后,張松齡只好退而求其次,全力射殺狼群中最為活躍的成年公狼。轉眼間,就又有六七頭公狼死在了他的槍下,但對于整個狼群帶來的影響,只是象微風吹湖面一般,轉眼就消失了痕跡。
“嗷——嗷——嗷——嗷!”狼王被張松齡肆意屠戮它屬下的行為激怒了,仰起頭,再度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嚎。張松齡迅速調轉槍口,沖著狼王憤怒中露出巖石外的嘴巴扣動扳機。“乒!”子彈拖著兩點火苗飛了過去,打飛一顆白亮的獠牙。
“嗚嗚——”嚎叫聲瞬間變成了悲鳴。狼王的嘴巴前端被子彈打爛,血順著兩吻大股大股地往外冒。它的眼睛迅速從慘綠色變成了金紅色,后退半步,將身體藏得更深,然后強忍疼痛扯開嗓子,“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所有野狼都抬起頭,沖著群山厲聲長嚎。中間夾雜著清脆的射擊聲,將山谷里的所有野獸都從睡夢中驚醒,縮卷起身體,瑟瑟發抖。
當山崩海嘯般的狼嚎聲終于宣告一段落,張松齡腳下的山坡上,出現了更多雙碧綠的眼睛。每一雙眼睛里都充滿了憤怒的火焰,每一雙眼睛里都充滿了報復的欲望。
“完了!”縱使在鬼門關打過好幾次滾兒,張松齡心中也涌起了一股絕望。從開始遭遇狼群到現在,他至少已經打出了三十顆子彈。雖然沒有做到槍槍斃命,但頂多也就是其中兩三發子彈落到了空處。可陸續圍攏過來的綠色眼睛,已經無法數得清楚。即便接下來的時間里,他還有足夠的精力確保每一顆子彈都不浪費,也無法將這么多的野狼統統殺死。
當最后一聲槍響結束時,便是生命的終結。不是很恐懼,只是身外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沒有做完,心里頭還藏著太多太多的遺憾。又狠狠抓了一把雜貨丟進火堆,張松齡將一直舍不得用的盒子炮從腰間抽了出來。那里頭還有七顆子彈,如果他能順利沖到狼王身邊的話,也許在被撕成碎片之前,還能跟對方拼個同歸于盡。
青花騾子已經徹底嚇癱,肯定難逃狼口。剩下的雜貨如果不燒盡的話,天明后也許還能被過往的商販們撿走,算是一小筆橫財。身上的三十塊大洋,也是狼群看不上的,不如掏出來,與雜貨放在一起。還有,就是二十六路的臂章和寶鼎勛章,如果商販們撿到大洋之后,能順便看上一眼的話,也許,還能根據臂章和勛章上面的文字,推算出今夜是誰在此跟狼群搏命,推算出有個男人在生命最后一刻,也沒有向野獸屈服….
低頭檢查了一下褲腿和鞋子,張松齡整理衣衫,準備主動向狼群發起最后一擊。就在這個當口,忽然間,山道上響起了一聲低沉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令人絕望的深夜里,這一聲由人類用嘴巴吹響的號角聲,是如此地驚心動魄。居然讓張松齡這個已經準備面對死亡的人,心臟都狂跳不止。緊跟著,就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無數號角刺破黑漆漆的長夜,伴隨著群山的回應,將光明與希望重新送回人間。
火把,數十支的火把在山道上拐彎處亮起,由遠而近。然后是爆豆子般的槍響,“乒,乒,乒,乒…..”“乒,乒,乒,乒…..”,子彈在群狼身上跳躍,血肉橫飛,哀鳴不斷。半分鐘前還囂張無比的群狼迅速敗了下去,夾著尾巴,四散奔逃。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來人不依不饒,追著狼群繼續開槍。從聲音里判斷,有張松齡最喜歡的盒子炮,有射程長遠,彈道精準的三八槍,還有擊發便捷,一百五十米之內堪稱最佳的中正式。甚至連張松齡最不喜歡的老套筒都有,沉悶地擊發著,不斷向狼群噴吐憤怒的子彈。
狼王在幾頭母狼的保護下,匆匆逃走。臨別前兀自不忘回頭惡狠狠地瞪上張松齡一眼,仿佛要記住他的模樣,以便今后報復。而張松齡倉促發出的子彈,只是在它身邊的巖石上擦起了一串凄厲的火花。神經繃得太緊,繃得時間太長,即便是子彈堆出來的神槍手,此刻也無法保持其一貫的水準。
發覺自己已經徹底脫離危險,張松齡索性停止對狼群的追殺。收好盒子炮和三八槍,靜待援軍的到來。大約在半刻鐘之后,一隊持著各色武器,身上做商販打扮的人,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帶頭一個大約在四十歲上下,發現火堆旁只有張松齡一個,詫異地將手中兩支盒子炮向上舉了舉,然后笑著走上前打招呼,“呵!夠種!我還以為是另外一支商隊遇到狼群了呢,沒想到只是你老哥一個!”
“多謝各位大叔仗義援手!”張松齡笑了笑,趕緊向對方鞠躬失禮。低頭間,背上的汗漬清晰可見。剛才對付狼群的時候,他背后的衣服幾乎被汗水給浸透了。先前因為緊張沒有察覺,此刻被夜風一吹,才體味到透骨的冷。
“大叔?!”中年人愣了愣,借助身后火把的光亮重新端詳張松齡的面孔。待確認對方著實該叫自己一聲大叔,才笑了笑,將手中一雙盒子炮插回腰間,抱拳還禮,“小兄弟太客氣了。這伙狼群把山路都給堵上了,今夜即便不為了救你,我們也得開槍闖過去!我叫吳云起,他們都是我手下的伙計,小兄弟你貴姓?”
“我叫張松齡!”明知道對方不是個正常生意人,張松齡還是報上了真名。
“松齡鶴壽,好名字!”吳云起信口道出張松齡名字中的含義。“你是第一次出塞吧?否則,也不會只記得拼命趕路,連山下的窩棚都不住!”
“嗯,是第一次!”張松齡點了點頭,臉上有點兒發燒。開始攀登腳下這座山之前,他曾經在道路兩邊看到過幾座破舊的窩棚,也知道那些窩棚前輩行腳商人給同行專門準備下的。無論是誰,都可以免費進去歇息。甚至還可以一邊恢復體力,一邊在窩棚里頭同住的商販人中間找人搭伴兒。但是為了早日從塞外返回,他自動忽略了那些窩棚的存在。也導致了今夜他被狼群包圍,差點兒再也沒機會活著走下山去。
“以后不要那么性急。賺錢重要,但是得有命花才行!”吳云起搖了搖頭,以老前輩的姿態笑著數落。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地上的子彈殼,愣了愣,迅速向身后回頭。
他麾下的那些“伙計”們,已經將死狼拖在了一起,借著火把的光亮開始剝皮。高高的狼尸堆了三大堆,明顯不完全是他們自己剛才的成果。
“把小兄弟應得的那一份給他留出來!”吳云起的臉色迅速恢復了平靜,沖著自己的伙計大聲命令。
“知道了!”正在剝狼皮的伙計們答應著,開始給張松齡分賬。
“謝謝大叔!”張松齡趕緊出言拒絕,“我不要了,我就一個人,牲口還被嚇癱了。連自己的貨物都拿不了,跟甭說再拿上狼皮!”
“沒事,我幫你帶下山。走到前頭路上的第一個鎮子,就直接丟給當地商人!”吳云起非常大氣的擺擺手,拒絕了張松齡的好意。
夏天的狼皮雖然質量差了些,賣不上好價錢。但架不住數量足夠多,一次性出手,至少能換回十幾個大洋。本著童叟無欺的原則,吳云起麾下的伙計們就將獵物分配完畢。不認真看則已,一認真看,他們也立刻滿臉驚詫。在腳下的狼尸里頭,居然有三分之二是張松齡一人所殺,并且幾乎槍槍命中兩眼之間,很少有射到野狼身體上的其他要害。
神槍手?!幾個距離張松齡最近的伙計們本能地走上前,護在吳云起兩側。饒是事先已經有思想準備,吳云起自己也被清點出來的戰果嚇了一跳。看了看張松齡,低聲詢問:“當過兵,還是做過炮手?”(注1)
“當過兵,部隊在娘子關被打散了!所以只好改行做小買賣混口飯吃!”張松齡從地上撿起先前丟下的臂章和勛章,向吳云起亮了亮,然后慢慢收進貼身口袋。吳云起身邊的伙計們愈發警醒,伸出手,悄悄地摸向了腰間盒子炮。
搶在伙計們有進一步動作之前,吳云起笑著擺手,“你們幾個給我趕緊收拾狼皮去,別站在這里愣著!趁著夜里頭涼快,咱們還能走好幾十里路呢!”
“嗯,知道了!”伙計們不敢違抗他的命令,答應著轉身向后。但彼此的動作卻錯開了半拍,無論什么時候,都有人能看見張松齡的一舉一動。
“我們這些做買賣的,就怕遇到當兵的老總!”吳云起又笑了笑,沖著張松齡解釋。
這個解釋很無力,但張松齡卻沒資格計較。畢竟自己的命都是對方救的,他不能,也不該在救命恩人的真實身份上糾纏不清。
“小兄弟準備去哪里發財?”見張松齡默不作聲,吳云起笑呵呵地又靠近幾步,彎下腰,主動幫他攙扶癱在地上的青花騾子。說來野怪,先前還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的青花騾子,只是被吳云起輕輕在脖子上拍了幾下,精神和體力就恢復了大半兒。掙扎著自己站起身,將頭貼在吳云起的肩膀上,不斷挨挨蹭蹭。
“我去黑石寨。聽說那邊干貨便宜。我帶了一些布匹和女人用的頭花,希望能買上個好價錢!”張松齡看得奇怪,想了想,低聲回答。
“黑石寨海拔高,那邊的蘑菇質量,在草原上的確是排得上號!”吳云起好像非常懂行,順口就報出了黑石寨最主要特產。“你帶的布和頭花也對路,都是女人們最喜歡的類型,比較容易出手!不過光是在黑石寨內的話,你可能賺不到多少錢。如果有機會,不妨到牧民家轉轉。他們手里的貨物,比當地商人手里的質量好,價錢也更便宜些!”
“噢,多謝大叔指點!”張松齡將信將疑,笑著說道。“大叔呢,您這是準備帶隊去哪?”
“你說我啊!”吳云起笑了笑,露出一口非常整潔的牙齒,“多倫諾爾,聽說過么?那邊有個老朋友訂了些茶磚和鐵器,數量有些大,所以我只好親自帶隊給他送過去!”
很顯然,這又是一句假話。張松齡自幼跟在父親和哥哥屁股后頭轉,對各種雜貨的味道非常熟悉。此刻山路上停著的那些馬車里,散發出來的決不是什么茶葉味兒,而是一股子若有若無的機油氣息,凡是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散發出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