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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居 (七 下)

  第一章山居(七下)

  這年頭,兵荒馬亂,土匪多如牛毛。行腳商人往來中原塞外,肯定離不開鏢師的保護。而充當鏢師的最佳人選,則為各路軍閥部隊退下來的老兵。非但槍法好,戰場生存經驗豐富,光那一身無法掩飾的殺氣,就能讓試圖打商隊注意的土匪蟊賊掂量掂量自身斤兩。

  眼下張松齡與普通人的最大差別,就是身上那股子戰場上洗練出來的殺氣了。只要給這股子殺氣找到合適理由,憑著他富態的身材和人畜無害的相貌,的確很難跟行伍之人再聯系起來。伍楠上上下下打量了張松齡幾眼,從對方的計劃中挑不出更多毛病,猶豫了片刻,又低聲補充道:“既然你已經做出了決定,我就不多廢話了。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一聲。只要我能做到,絕不會隨便找借口敷衍你!”

  “伍長官太客氣了!”張松齡笑著搖頭,“你們已經幫了我很多次了,張某不敢厚著臉皮再給你們添麻煩!”

  “看你這話說的!”伍楠笑著抬起手,捶了張松齡肩窩一下,“就跟你沒給我們幫過忙似的!實話跟你說吧,你上次給我那份射擊練習綱要,非常好用。我們游擊隊一直照著上面的方法在訓練新兵,短短半個月內,就讓整個隊伍的實力提高了一大截!”

  這是一句大實話,也是伍楠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還堅持不懈試圖將張松齡拉進游擊隊的原因所在。娘子關游擊隊是以十幾名從八路軍主力部隊分派下來的老兵為骨干組建而成的,這些老兵們雖然本領高強,戰斗經驗豐富,卻都沒讀過幾天書。包括伍楠這個隊長和政委李國棟在內,都空有一肚子的作戰和訓練經驗,卻沒能力將其總結到紙面上并傳授給隊伍中的新人。而張松齡根據二十六路軍特務團和自身實際總結的訓練綱要,則恰恰彌補了游擊隊在這方面的不足。寥寥數語,就讓老兵們心里那些混亂而感性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分外清晰。兩相參照著付諸實踐,迅速就在新兵們身上收到了驚人的成效。

  張松齡不清楚游擊隊內部的這些秘密,還以為伍楠是在刻意恭維自己。笑了笑,搖著頭說道:“伍長官別寒磣我了,我才當了幾年兵?在您和李政委面前賣弄,不是魯班面前耍大斧么?”

  “我可真不是瞎說!”伍楠站直了身體,連連擺手,“你書讀得多,寫出來的東西就是條理分明。前幾天我去上頭開會,蘇醒政委看到了你寫的那份東西,還豎著大拇指夸了好半天呢!要不是你急著走,說不定,過一段時間他會登門向你致謝!”

  “蘇醒政委,他怎么也被派到這附近了?!”提到蘇醒,張松齡眼前立刻閃過一個樸實敦厚的長者面孔,本能地低聲打聽。

  “他身上的傷沒好利索,不能跟著主力部隊一道去打小鬼子。所以就暫時被調到我們八路軍的地方部隊來,現在是我的頂頭上司。”伍楠想了想,回答得非常籠統。既滿足了張松齡的好奇心,也沒有違反八路軍的紀律。

  張松齡是個聰明人,稍微一動腦子,就知道伍楠在提防著自己。笑了笑,繼續說道:“那就好,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呢!上次在醫院里,他送了我一個五角星。說如果將來有事兒,可以拿著五角星去八路軍那邊找他。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說的話,是開玩笑還是當真?!”

  伍楠一聽這話就急了,豎著眼睛替自家上司辯護,“當然是真的,怎么會是開玩笑呢?!那是他從自己帽子上摘下來的五角星,怎么會隨便送人?!有什么要求你盡管提,我保證,只要不違反我們八路軍的紀律,蘇政委肯定會滿足你。”

  “我把那個五角星,送給了小雨!”張松齡等的就是這句保證,想了想,伸手拉向孟小雨的胳膊。

  孟小雨在旁邊,將伍楠和張松齡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都聽進了耳朵。雖然沒有主動插嘴,心臟卻早就冷得象被冰封了般,每跳動一下,都送出一股苦澀的陰寒。她知道自己不能不給父親報仇,她知道再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心上人離開。她知道這一別之后,再見恐怕要等很久很久,甚至是來生來世。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但此時此刻,當著外人,她卻無法開口說一句挽留的話,也無法做任何挽留的動作。甚至,連落淚都成為奢侈。

  她要給自己的男人長臉,她要讓自己的男人走的安安心心。所以,當張松齡將手伸過來之后,她默默地反轉手腕,與對方十指交扣。果決而有力。雖然任由對方將自己拉到身前,“推”給游擊隊長伍楠。

  “五角星在她手里,請游擊隊看在蘇政委的面子上,照應一下她!”張松齡看著伍楠的眼睛,低聲求肯。

  “放心,保護百姓是我們游擊隊的應盡職責。即便沒那個五角星,在游擊隊的控制地區,也沒人敢欺負她!”伍楠迅速向后退了半步,用力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張松齡笑著向伍楠拱手,“哪天見到蘇長官,請替我向他帶好!”

  “他一直很欣賞你!”明知道有些話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伍楠還是坦誠相告,“對了,你打算哪天走,我看不能向他匯報一聲,讓他過來一道給你踐行!”

  “不敢麻煩蘇長官!”張松齡客氣地搖頭,“也不敢麻煩伍隊長。我一個人出門,需要準備的東西很簡單。說不定明天就出發了,沒必要驚動太多人!”

  “這樣?”伍楠狐疑地看著張松齡,實在不明白他為何要走得如此匆忙,“也好,男子漢大丈夫,沒必要婆婆媽媽。你們兩個肯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擾了。咱們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張松齡巴不得立刻去回山洞去收拾東西,大聲回應。

  伍楠笑著搖了搖頭,起身下山。走了幾步,突然又將臉轉了回來,大聲補充道:“黑石寨那個地方,眼下形勢非常復雜。日本人,蒙古貴族和馬賊土匪,都想趁著咱們中國軍隊鞭長莫及的機會,大撈一票。據伍某所知,眼下國民政府還沒有力量滲透到赤峰以北,我們八路軍的游擊隊,恐怕暫時也發展不到那。你在那邊如果遇上麻煩,最好直接往西走。傅作義將軍麾下有幾支零散的騎兵隊伍在草原上跟李守信周旋,找到他們,你就可以平安脫身!”

  “謝了!”張松齡再度向伍楠拱手,然后拎起已經處理好的獵物,邁步往山洞內走去。

  孟小雨默默地跟了上來,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輕,以至于張松齡都沒聽見她雙腳移動的聲音。正打算回頭招呼一聲,卻感覺到手中的獵物突然一輕。愣了一下,才強笑著說道:“朱二跑路了,咱們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

  “嗯!”孟小雨輕輕回應了一聲。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將獵物的重量全部接過來,走向緊靠洞口的灶臺。

  “我今天和明天收拾一下,后天早晨就去追殺朱二。趁著他新官上任,立足未穩的當口,找機會干掉他!”張松齡想了想,繼續笑著解釋。

  “嗯!”孟小雨又低低的答應了一聲,蹲身捅著了灶臺里壓著的木炭。卻不慎被炊煙所熏,眼淚如清泉般順著兩腮淌了下來。

  “我,我不是…”張松齡心里頭立刻開始發軟,搓著手,連聲補充,“我主要是想早點兒替你爹將仇報了,以了結你我兩個的一樁心愿。另外,我也不想讓伍隊長他們天天上門來找我。他們是八路軍的人,我是二十六路的人。我們兩家原本不太對付!”

  “嗯!”回答他的,還是一聲鼻音。帶著股子濃濃的憂傷,聽在耳朵里讓人心臟發酸。

  “如果你覺得不妥當,我再多留幾天也沒關系。反正距離立秋還早著呢,還有的是時間!”張松齡眼睛也潮濕了起來,走上前,輕輕拍打孟小雨的肩膀。

  孟小雨立刻回轉身,雙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淚水伴隨著壓抑的哭聲,瞬間將褲子打濕了一大片。

  唯恐讓對方多心,張松齡不敢掙扎,伸出手,十指緩緩滑過孟小雨干澀的長發,“別哭,別哭。我可以帶你走,咱們兩個一起去!”

  “不!”孟小雨嚎啕著搖頭,雙臂抱得更緊,“我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讓你走。我不走,你也別走!咱們兩個都不走!”

  張松齡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低著頭,默默陪著對方流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跟孟小雨之間,到底是不是愛情。至少,這份感情與他夢想中的愛情大相徑庭。但是,他卻清楚自己心里放不下孟小雨,就像軀干無法放棄手臂,雙掌無法離開十指。半年多的共同生活,不知不覺間,已經讓他在內心深處將孟小雨當作自己的親人。雖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同樣是骨肉相連。

  孟小雨只哭了一小會兒,就慢慢止住了悲聲。“看我,又胡鬧了!”她用力抹斷眼睛中的淚水,抬頭向張松齡檢討。“張大哥,你別生氣。我剛才只是忍不住,只是忍不住…”

  “唉!”張松齡輕輕撫摸對方的長發,“傻丫頭,忍不住就哭兩聲唄,反正我又不是外人!”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孟小雨又抹了一把眼淚,像是說給張松齡聽,又象是在自我告誡,“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你。我今天幫你一起收拾,明天早晨,你就趕緊走吧。要不然,伍隊長他們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找就找吧,反正無論他說什么,我都不會加入游擊隊!”見孟小雨哭得梨花帶雨,,張松齡反而不敢急著離開了,蹲下身,低聲跟對方解釋。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李政委,我也嫌他假模假式!”孟小雨笑了笑,眼角還帶著淚花。“你明天一早就走,他來了,剛好撲個空!就這么說定了,張大哥,你去幫我把水缸挑滿,再劈上夠十天用的干柴。我幫你做點兒干糧的路上吃!別擔心我,蘇老頭的紅五星在我手里呢,誰敢惹我,我就拿著去找他告黑狀!趕緊去吧,今天需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張松齡知道孟小雨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頭。想了想,只好順著對方的性子去挑水、劈柴。

  山中的泉眼距離二人棲身的洞穴有點兒遠,時值春夏之交,干柴在樹林里也不太好找。張松齡氣喘吁吁地忙碌了兩個多小時,才終于孟小雨布置的任務完成。待重新洗完了手和臉,孟小雨已經將飯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盤醬鹿肉,一盤野雞燉山蘑,一盤風干狍子,還有一盤,則是用橘梗、地耳和幾樣野菜拼在一起,紅紅綠綠煞是好看。

  在桌子角上,則擺著一個黑色的小酒壇。泥封已經被孟小雨用刀子挖開,濃郁的酒香飄了滿山洞,聞起來就有幾分醺醺然。

  “這是我生下來時,我娘泡的藥酒。已經陳了十六年了,今天剛好拿出來給大哥踐行!”搶在張松齡詢問之前,孟小雨主動介紹。“里邊泡了虎骨,鹿筋和其他幾樣草藥,喝起來特別補身子!”

  張松齡對酒類沒任何研究,卻知道虎骨、鹿筋等物的價值。矯著舌頭坐在桌子邊,低聲嗔怪,“這么破費做什么,改天你拿到集市上去….”

  “這酒,別人哪配喝?!”孟小雨笑著白了他一眼,哭過的眼皮還有點兒腫,卻別具幾分風情。

  張松齡愣了愣,猛然意識到孟小雨此刻的模樣與平素有些不同。但具體不同之處在哪里,他卻又說不出來。正準備仔細分辨一番,卻又聽見孟小雨嗔怪地呵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沒看過。吃菜,冷了就不能下酒了。”

  說著話,她將一塊鹿肉夾進了張松齡碗里。放下筷子,又將二人面前的酒杯倒滿。“來,張大哥,祝你此去順順利利,馬到成功!”

  “嗯!”張松齡嘴里堵著鹿肉,卻不敢勞孟小雨等太長時間。慌慌張張地舉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

  一股濃烈的辛辣,立刻將鹿肉的滋味驅散得無影無蹤。火焰般的酒水繞開舌頭,牙齒,從喉嚨沖過去,一路向下。直到將小腹處的肚臍和腸子都給點燃了,才打了滾,再度回撲上來,燒紅整個臉膛。

  “咳咳!”張松齡被嗆得彎下腰,大聲咳嗽。孟小雨笑著站起身,用雙手輕輕為他捶背,“看你,喝這么急做什么。這酒,要慢慢喝才有味道!”

  “我沒事,沒事!”張松齡抬手抹了一把被嗆出來的汗,忽然間,覺得渾身上下好生舒泰。再度抓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這酒真好,我以前從來沒喝過這么好的酒!”

  的確,無論是在魯城老家,還是在二十六路,他都沒喝過如此濃烈,但喝下去之后又令人渾身通透的酒。那浸泡在酒壇子中十六年,已經完全與酒漿融為一體的藥物,順著他的腸胃、血管,迅速走進每個毛孔。將身體內所有煩惱、憂愁都統統趕了出去,留下了只剩暈暈乎乎的幸福。

  “好喝,大哥就多喝幾杯。這酒,別處可買不到!你別動手,我替你倒滿!”孟小雨的話,聽起來既溫柔,又體貼,讓張松齡飄飄然幾乎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又吃了一口香氣四溢的野雞燉山蘑,對著孟小雨亮亮的眼睛舉杯,“你也喝一點兒,你身子骨虛,剛好補補!”

  “嗯,我陪著大哥喝!”孟小雨含笑的舉起杯,目光溫柔如水。“咱們兩個,還沒在一起喝過酒呢?!”

  “是啊。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居然沒喝過酒!”張松齡也覺得好生遺憾,舉杯與孟小雨的酒杯相撞,“干一個!”

  “干一個!”孟小雨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酒杯喝了個一干二凈。然后舉給筷子,再度張松齡夾了幾樣菜,“你嘗嘗這個,我自己琢磨著做的,應該合你的口味!”

  “小雨手藝真的好!”張松齡信口夸獎,鼓起腮幫子大快朵頤。菜味道很棒,葷素搭配,令人唇齒留香。更棒的是佐菜的酒,越喝越舒服,越喝,越覺得身子骨飄飄然,物我兩忘。

  孟小雨含著笑,繼續替張松齡布菜,倒酒。仿佛一位唐代新婚的妻子,正準備送丈夫出門覓取功名。她不會拖累對方,不會讓對方為身后的家而擔憂。她只會讓丈夫記得自己的笑容,自己的堅強。

  她一直幸福而堅強的笑著,笑著替丈夫倒上新娘子出嫁時專用的女兒紅,酒水里泡著人參、鹿茸、虎骨和全家人的祝福。她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燦爛,笑得令天地間所有風景都失去顏色。她一直在笑,只是在轉過頭挑亮油燈的瞬間,才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淚水。

  張松齡很快就迷醉在烈酒和笑容里,身體左右搖晃,“小雨,你,你今天好像,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噢,我看看,讓我看看。你今天的頭繩…”

  用來綁長發的頭繩,原本應該是白色的,那是為孟大叔帶的孝。可是,此時此刻,在油燈下,卻倒映出絢麗的鮮紅。“怎么變成了紅色的….”張松齡揉了下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然后愕然發現,孟小雨正從一個前些日子用柳樹條編的箱子里,緩緩取出一對粗大的紅色蠟燭。

  “你什么時候買了蠟燭回來!”沒喝太多的酒,他卻已經不勝酒力。撫著自己的額頭,暈暈乎乎地詢問。為了避免被鬼子兵盯上,最近幾次下山趕集,他都只能把孟小雨送到集市外,然后在約定的地方,等對方歸來。所以對方買了什么東西,用獵物換了多少錢,他根本未曾仔細看過。

  孟小雨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張松齡的詢問。她慢慢地將紅色的蠟燭擺在床邊的柳條箱子上,慢慢地點燃。跳動的火焰瞬間照亮了整個山洞,也將她的臉照得如蠟燭一樣紅潤。

  “小雨…”張松齡終于意識到了些什么,想要站起身來阻止,心臟卻沉甸甸,壓得他沒法做任何動作。

  那種發自心底的沉重,甚至令他無法平穩呼吸。只覺得在沉重心臟內部,還有一股雄渾的熱浪噴涌而出,從胸口一直涌上頭頂,然后又從頭頂涌過后頸,脊梁,大腿,小腿。自雙腳、膝蓋循環一圈,再度返回心臟,與另外一波熱浪匯集在一起,將他自己象蠟燭一樣點燃,點燃。

  一剎那,整個山洞全都變成了紅色,如夢似幻。夢幻般的十丈軟紅中,孟小雨微笑著走向他,長發披肩,燭光為衣。

  山洞外,月光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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