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居(二下)
心里邊有了盼頭,人也跟著精氣神十足。第二天,老獵戶孟山雞叫頭遍就早早地爬了起來,將去年冬天積攢下的各類皮貨打成捆,放在一頭青花騾子背上,牽著出了龍泉寨。
盡管孟老頭和他撿回來的女婿兩個用步槍打獵,對于同村的鄉親們來說已經不是秘密。然而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所有大型獸皮上的傷口,還是被孟山父女用刀子小心翼翼地處理了一下。現在即便行家里手拿著放大鏡看,也看不出來獸皮上的傷口到底是由什么武器造成的。盡管這樣做會令皮貨質量受到一定影響,可比起一把好槍可能帶回來的收益,這點兒損失可以忽略不計。
孟小雨和張松齡并肩將老孟山送到了村子口,臨別前,“小兩口兒”親切地叮囑:“叔,您老路上小心些!”“買完了皮貨就早點回來!”“不要跟外人喝酒!更不要跟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氣!”
“哎!”“哎!”“哎!”,老孟山連連答應著,聲音里洋溢著幸福。“你們兩個也不要光顧著學習,該出門曬曬太陽就出門去曬曬太陽。特別是胖子,你血虛,平時走動得…!”
“知道了!”孟小雨突然覺得臉上有點熱,大聲打斷,“您趕緊走吧,別望了給我買白紙和毛筆!”
以前去山外邊銷售皮貨,都是她跟著父親兩個一起。但這一回,想到自己如果不在家,死胖子晌午就得吃冷飯,孟小雨昨晚就以“白天要繼續跟小胖子學認字”為借口,主動留了下來。而孟老漢也希望女兒能趕早學會讀書寫字,拉近與準女婿之間在文化上的距離。所以想都沒想,就笑著答應了。
要學寫字,就得再買一套紙筆。家中原來那套是去年冬天專門為準女婿添置的,如今毛筆已經磨得禿了頭,看上去更像是一把破刷子。白紙更是早已經告馨,連張松齡昨晚寫家書的那幾張,還是以半條鹿腿為代價,從村子里一個姓柳的郎中家“借”來的。
娘子關是山區,凡是從外邊運來的貨物,價格都貴得離譜。特別是書籍、筆墨這類銷量非常小的貨物,簡直就是一把把專門用來宰人的小刀子。可為了女兒的幸福,孟老漢早就決定豁出去了。只要她日后嫁入老張家能不受欺負,此刻多花上這么一點兒小錢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給你買兩支毛筆,一只用來學寫字,一支留著替換!”想到日后一家人的幸福,老孟山帶著幾分驕傲的口吻向孟小雨保證,“給胖子也買兩支,原來那支也該扔了!”
“不用,不用,我那支還能湊合幾天!”體諒老孟山日子過得不容易,張松齡趕緊連連擺手,“您老還是存些錢,留著今后做本金吧。畢竟開鋪子不是件小事兒,準備得越充足,到時候應對得越輕松!”
“那也差不了兩支毛筆錢!”孟老漢大方地揮手,“你叔我多上一次山,就什么都有了。對了,除了紙和筆,你們兩個還有沒有其他需要我買的東西?趕緊說,不然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沒了!您記得少喝點兒酒就行!”孟小雨搖搖頭,再度大聲叮囑。
張松齡則想了想,笑著說道:“如果,如果您老能看到報紙,無論新的還是舊的,麻煩您老多給我找幾份回來!”
這個要求,讓老孟山有些緊張。但轉念一想,把女婿關在山里一輩子也不是個事情!反正國民政府據說已經把南京都丟了,張小胖子的老部隊說不定已經撤到了幾千里之外,短時間內很難找到其蹤跡。所以也就點了點頭,笑呵呵地答應道:“中,我記得下盤石火車站那,老有廢報紙賣。從前村子里還有人專門買了回來糊墻,五毛錢一大摞,比草紙便宜許多,還結實。就是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賣的!”
“您盡量去看看吧,只要是今年的,甭管誰出的都行!”張松齡點點頭,低聲補充。
雖然眼下村民們紛紛傳言,說大半個中國已經落入日寇之手。但短時間之內,想必日寇也不能勒令所有報紙都改成日本字。只要老孟山能把報紙找回來,哪怕是漢奸們出的,透過那些幫鬼子炫耀戰績的馬屁文章,他也能將此刻外界的真實情況拼湊個七七八八。只要能確認馮師長和紀旅長他們的位置,自己就可以著手做離開這里的準備,待將孟氏父女安頓好了之后,便立刻去追趕隊伍。
“把昨天的鹿肉燉上一塊,剩下的都抹上辣椒和咸鹽,掛在外邊風干!”又看了金童玉女般的女兒和女婿一眼,老孟山一邊布置任務,一邊轉身邁動雙腿,“晚上我回來后,要請村西頭的柳大夫吃飯。順便讓他再給胖子把把脈,看看需要用些個什么藥繼續調理!”
“還請他,他每回還不都是拿同一張方子糊弄咱們!”孟小雨擰了擰鼻子,低聲抗議。但除了讓貪心的柳郎中繼續占便宜之外,方圓百里內,她還真找不到第二個能給張松齡把脈的大夫。只好氣哼哼地白了死胖子一眼,然后目送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村外的樹林當中。
孟春時節,山里頭的晨風還是有些透骨。孟小雨不敢讓張松齡在寒風里吹得太久,聽著騾子的鈴鑾聲漸漸去遠,便扯了對方胳膊一下,低聲命令:“走,回家吧!我灶上還用小火給你蒸著一碗羊奶呢,趁熱喝了它,免得一會兒再頭暈!”
“走吧!”張松齡緊了緊背上的狍子皮大氅,低聲答應。由于上次負傷時失血太多,而過后又沒能得到妥善的治療,他現在的體質遠不如從前。幾乎稍微一受寒,就要發燒躺倒,甚至還可能再度陷入昏迷。
“你昨天晚上教給我的那十個數,無論大寫還是小寫,我都記住了。今天早晨還在灶膛邊的空地上重寫了一遍。一會兒你幫我去看看,到底寫沒寫錯!”大步流星地走在張松齡身邊,孟小雨低聲匯報。
有點兒象炫耀,但更多的成分是期待著對方的肯定與夸獎。只可惜張松齡絲毫沒感覺到她眼神里的期盼,點點頭,很平淡地回應:“行,我一會兒去幫你檢查。如果沒錯誤,就接著學一百以內加減法!”,
昨天晚上,他手把手教了孟小雨如何寫她自己的名字,還有一到十,十個阿拉伯數字的通常寫法及中國寫法。這些都是將來管賬時必須用的,孟小雨學了之后,剛好可以幫助她的父親孟山大叔。
“我以后每天白天想學二十個字,晚上收拾完了桌子,再學十個!”孟小雨心里約略有些失望,但還是竭力想引起對方的關注。
白天二十個字,晚上十個字,一天下來就是三十個字。三個月下來,估計差不多就能讀報紙給爹聽了。雖然比不上城里那些洋學生,至少今后死胖子帶自己去見外人時,不會覺得太丟臉。
一天學三十個字,即便對張松齡這樣的“小神童”來說,當年也不可能做到。然而他卻不想太打擊孟小雨的積極性,猶豫了一下,又笑著回應,“行!我先從最簡單的教,你能記住多少,就記住多少。記不下來也別勉強。要知道,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來的!”
說著話,他伸出右手,輕輕掐了下自己的左胳膊。這幅身子板眼下虛弱歸虛弱,肥膘兒卻一點兒沒比以前少。隨便割一塊放火上烤烤,都能烤出半斤油來。
“噗哧!”孟小雨被張松齡滑稽的動作逗得展顏而笑,潔白的牙齒宛若編貝,“你這人就是怪,喝涼水也照樣能上膘。一點兒不像大牛他們,光吃飯不見長肉!”
大牛是孟小雨的鄰居加小跟班兒,自從孟氏父女從戰場上撿回了張松齡之后,此人在孟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不過他卻絲毫不氣餒,三天兩頭就會跑過來幫忙砍柴挑水,任孟小雨拿笤帚疙瘩打都打不走。
“大牛這兩天干什么去了?我好久沒見到他了!”張松齡絲毫沒有醋意,順口追問了一句。
“誰管他!”孟小雨白白耍了一回小聰明,心里頭愈發失落,語氣也變得非常不友善,“反正我都快被他給煩死了,他不過來,正好圖個清靜!”
“哦!”張松齡不知道孟小雨為什么突然就生了氣,小心地點頭附和。“也對,反正他也給你幫不上什么忙!”
“幫得上我也不想用他!”孟小雨徹底被激怒了,柳眉倒豎,“你這人煩不煩啊,沒事兒老提他干什么?!”
“不是你先提的么?”張松齡被數落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喃喃地回應了一句。然后閉上嘴巴,再也不敢招惹已經瀕臨發飆的孟小雨。
“我提起來的,你就沒完沒了地接話茬啊!其他事情,怎么沒見你這么機靈!”孟小雨狠狠抹了把眼淚,大聲怒吼。
女人這種動物,在張松齡眼里永遠不可理喻。特別是現在的孟小雨,簡直就是在胡攪蠻纏。作為一個大男人,一個受了人家許多恩惠的大男人,他不想跟對方爭論誰對誰錯。忍了忍,低頭繼續往家里走。
“你,死胖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就這么不招你待見啊!一起走路都想立刻把我甩下!”孟小雨一邊哭,一邊用力跺腳。
張松齡停住腳步,訕訕回頭,看著對方,滿臉無辜。這幅手足無措的模樣,讓孟小雨恨不得沖過去,用力扇他幾巴掌。將牙齒咬了又咬,最終,卻也沒下得了狠心,抹了把淚,上前拉住張松齡的手,以極低的聲音命令,“走吧,天冷!”
“什么?”張松齡一時沒反應過來,本能地追問。
“我說天冷,會凍死你!”孟小雨又低吼了一聲,用力拉著張松齡的胖手,邁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手上全是眼淚,涼涼的,濕濕的,令張松齡的手心也很快涼了起來。有股濕漉漉的感覺,透過皮膚經脈,一點一點往心里頭鉆。幾度想停下腳步,搬過孟小雨因為照料自己而累得瘦棱棱的肩膀,抱一抱以表示安慰。但聯想到自己那天煞孤星一般的命運,還是把這股子沖動深深埋在了心底。
半年之前,凡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沒落到什么好下場。周玨、田青宇、彭薇薇、老軍師,還有廖文化和茍營長,一個個陸續從他身邊消失,跟他關系越好,走得越凄涼。張松齡雖然不怎么信鬼神,可同樣的慘劇在眼前一次次地重復,也讓他心里有了陰影。總覺得自己是被厄運盯上了,必然會給關系親密的人帶來災難。
他不想拖累孟小雨,更不想讓孟小雨跟了自己之后沒幾天,就收到陣亡通知書。那對孟小雨不公平,對老孟山也不公平。他們本來就應該繼續留在桃花源般山區,繼續過不知魏晉的快樂日子。
兩個年青人各自懷著心事,相伴著回了家。整整一天,各自的臉上都沒有再出現任何笑容。但這并不影響孟小雨的學習成果,二十個最簡單的漢字和個位數的加減法,她只用了一個上午就掌握了。自己一邊做著家務一邊又復習了一個下午,到了傍晚時分,已經能絲毫不差地演示給張松齡看。
這種罕見的學習能力,終于讓張松齡震驚了一回。“你怎么做到的?!”帶著幾分嘉許之意,他瞪圓了眼睛詢問,“我當年上小學,這可是一個月的課程!”
“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笨啊!”孟小雨翻了翻白眼,余怒未消。“本姑娘我就是沒機會念書,否則,跟你一樣能上小學,中學。等中學畢了業,就直接去讀大學,讀模士!大學畢業之后,是模士吧!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
“是博士!中間還有碩士!讀完了碩士才是博士!”張松齡笑了笑,低聲糾正孟小雨的發音錯誤。
“那博士畢了業呢?!”難得在心上人面前露了一次臉,孟小雨興致勃勃地追問。
“博士畢業后,就沒有了。那時就該你教別人讀書了!”張松齡絲毫不懷疑孟小雨有讀博士的智力水準,笑著回應。
“啊!這就到頭了?”孟小雨有些不甘心,瞪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尋求確認。
“小學和高中加起來,要十年呢。碩士三年,博士至少兩年,你還想讀到什么時候去?!”終于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隱約的笑容,張松齡心里突然覺得很痛快,笑呵呵地調侃。
“十加三加二,等于十五。我今年十六,十六加十五,媽呀,要讀到三十一歲去!”孟小雨夸張地跳了起來,大聲說道。“那可不行,那樣我就成老姑娘了!我…”
猛然間,她意識到在一個年青男子面前愁如何嫁人,好像有些不太合適。雙手捂住了臉,低頭便往屋子外邊走,“我去,我去村口看看,爹怎么還不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張松齡站起身,抬手去抓掛在墻上的狍子皮大氅。還沒等他將自己收拾利索,院門口忽然傳來鄰居家大牛焦急的聲音,“小雨,張大哥,你們趕緊跑,趕緊跑啊。鬼子,鬼子進山來抓張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