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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問情 (二 下)

  第一章問情(二下)

  “老總何出此言?!要是沒有您老,咱們晉綏系早被別人一口吞了!哪還可能保住今天這片基業?!”見閻錫山感懷落淚,趙承綬心里也覺得酸酸的,紅著眼睛安慰。

  無論閻司令長官剛才的話是真情留露也好,故意做戲給人看也罷,至少有一點趙承綬可以確認,晉綏系的當家人不好做。在民國初期這段漫長而又混亂的歷史當中,晉綏系早已成長為一個糾纏了軍、政、商三方面力量的怪胎。作為這支力量的掌舵者,閻司令長官做任何事情,都必須反復權衡,照顧到這個派系當中大多數人的利益,而晉綏系這個龐大的集團,反過來又會給自己的掌舵者提供支持和依仗,為他提供跟天下英雄一爭短長的資本!

  即便趙承綬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的第七集團軍內部派系錯綜復雜,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很多時候,即便是他這個集團軍司令,也不得不向其中某一些勢力妥協,做出一些違心的決定。而另外一些時候,這支軍隊又能為他提供強大的保障,讓任何想招惹他的人都提著一萬分小心,唯恐稍有不甚,惹出什么兵變事件,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拖累兩個字,的確用得恰當無比。掌舵者的胸懷和能力,影響著麾下整個團體的前途。而他麾下的那個政治團體,同時也在影響著他,左右著他,讓永遠做不到無牽無掛,隨心所欲。

  這天下沒有圣徒!任何政治組織,都有他自身的利益追求。如果他的領軍人物不能保證組織內大多數人的利益,就注定會被這個組織拋棄,甚至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哪怕是組織的利益與國家民族的利益發生了沖突,到底該把誰放在前面,依舊是個艱難的選擇!

  一時間,三人竟相顧唏噓,都覺得天大地大,其實留給人的空間不過是身邊三尺,再多移動分毫都是艱難萬分。

  正感慨間,大門口傳來一陣清晰的剎車聲。閻錫山花費重金給他自己定制的防彈車到了,侍衛長張逢吉恭恭敬敬地跑過去,親手拉開車門。然后與長官部機要秘書梁化之一道,從后座上攙扶下一個形銷骨立的白胡子老漢來!

  “次壟兄,次壟兄近來身體可好?!”閻錫山一見來人,立刻收起臉上的感懷之色,快步迎了上去,雙手相攙,“本以為最近可以讓你好好休息一段日子,沒想到又得勞煩你。唉,次壟兄,閻某片刻也離不開你老哥啊!”

  “垂暮之人,等著老天收罷了,有什么好不好的!”被閻錫山尊稱為次壟兄的趙戴文稍稍側了下身體,避開閻錫山的攙扶,淡然回應。“倒是你閻司令長官,看起來可是比上次見到你的時候又憔悴了不少!”

  “次壟兄說笑了!你這輩子活人無數,相必神佛也愿意保佑你長命百歲!”閻錫山訕訕地將手收回來,跟在梁化之身邊,繼續大聲討好,“至于我自己么?這輩子殺孽造得太多了,哪天眼睛一斃,就去閻羅王那邊聽候處置了!”

  “你閻百川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氣短了?!”聽閻錫山后半句話里隱隱帶著自暴自棄之意,趙戴文吃了一驚,不敢再計較二人之間的矛盾,皺起眉頭,大聲勸告,“無論外人怎么看你,至少確保晉地二十余年未遭戰火,這份功勞誰也抹殺不掉。即便到了閻王爺面前,在這亂世當中,有幾個豪杰能比你殺孽更少?!”

  “知我者,果然只有次壟兄!”閻錫山成功地化解了對方心中的抵觸情緒,趕緊笑著回應。

  “你,你這狡猾的老東西!”趙戴文立刻察覺自己上當,扭頭狠狠瞪了閻錫山一眼,苦笑著唾罵。

  罵過之后,心中那點兒原本就非常單薄的怒火,卻再也重新點不起來。只好幽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就騙吧!反正趙某這輩子,算是栽在你閻百川手上了。我今年都七十多了,你再耍心眼,還能耍得了幾回?說吧,你又遇上什么為難事情了?趁著我還沒有完全老糊涂,能幫你參謀就幫你參謀參謀!”

  “多謝次壟兄大度!”閻錫山趕緊又道了聲謝,推開梁化之,親自攙扶著趙戴文朝自己的辦公窯洞走,“外邊風大,咱們進去說,進去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是好長時間沒當面向次壟兄請教了,心里想得厲害,所以才又厚著臉皮派化之去接你!”

  “請教,你閻百川哪里還用得著向我請教?!”趙戴文扭頭橫了他一眼,不滿地數落,“別我哪句話說錯了,又得被送回家中閉門讀書!都七十多歲老頭子了,我哪還有那么多心思放在書本上!”

  “上次的事情,是小弟我一時情急!”閻錫山聞聽,少不得又要當面賠罪,“不是過后就派孩子們去看望你了么?況且我也沒說不準你出門!”

  “我這么大年紀了,你就是讓我天天往外邊跑,也還得跑得動才行!”趙戴文又橫了他一眼,悻然回應。

  被勒令回家讀書養氣,對誰來說都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然而閻錫山畢竟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沒暗中派遣人手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所以從某種那個程度上說,閻錫山先前對他的處罰,根本就是好朋友間的逗氣。氣消了,處罰也就不了了之了。整個晉綏軍上下,誰也不會當真。

  既然誰都沒有當真,趙戴文自然也不能老揪著此事不放。隨便發泄了幾句之后,便順水推舟地進了窯洞,坐在了閻錫山命人專門給自己準備軟背靠椅上,一邊四下打量,一邊低聲問道:“就咱們幾個人開會么?是不是太少了點兒?!這可不是該做重要決策的樣子!”

  “其他人都不在總部!”閻錫山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回應,“并且今天要商量的事情,也不太適合讓太多人知曉!!”

  “嗯?!”聞聽此言,趙戴之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給閻錫山做了半輩子軍師,他最喜歡參與的,就是那些看上去挑戰難度比較高的事情。特別是到了晚年之后,對太尋常的政務和軍務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只愿意偶爾出手管一管別人處理不了的難題。

  “是騎一師那邊出了些問題!”閻錫山了解趙戴文的秉性,也不耽擱時間,迅速將話頭轉向主題。“師長趙瑞謊報軍情,我派去的軍政衛負責人非但沒起到任何監督作用,反而跟他一道勾結起來寫假報告騙我!”

  “騎一師?!”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趙承綬立刻站了起來,將身體挺了個筆直,“卑職治軍無能,請老總懲罰!”

  騎一師在編制上隸屬于晉軍騎一軍,而騎一軍又是他趙承綬起家的老底子,第七集團軍的骨干。雖然師長趙瑞并非他親手提拔,但出了這么個孽障,作為上司他的仍然難辭其咎!

  然而閻錫山今天卻不想借機敲打他這個得力臂膀,輕輕掃了他一眼,低聲說道:“趙瑞是趙瑞,你是你。你們兩個又不是親戚,他蓄意欺騙我,!與你沒什么關系!”

  “卑職,卑職......”趙承綬滿頭大汗,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好。在經歷了商震的出走和傅作義的自立門戶之后,晉綏軍體系之內,對忠誠度的要求就提到了第一位。特別是最近兩年,閻司令長官對屬下忠心尤為看中。你可以克扣軍餉,也可以打敗仗,這些都可以原諒。唯一不能原諒的,就是蓄意欺瞞!一旦出現類似苗頭,立刻重手懲處,絕不姑息縱容!

  “百川說沒你的事情!就是沒你的事情!你心里不必負擔太重!”見堂堂一個集團軍司令緊張成了這般模樣,趙戴文心中好生不忍,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輕輕拍打趙承綬的肩膀。

  “次壟先生,我,我平素對手下疏于教導!所以,所以才會滋長了趙瑞的狼子野心!無論老總怎么處罰我,我都心服口服!”趙承綬感激地看了老人一眼,繼續大聲表態。

  無論閻司令長官打算沒打算追究自己的責任,該說的話,自己卻必須得說到位。眼下不是北伐出晉那會兒,也不是中原大戰之前。那時候,整個晉綏軍上下都洋溢著蓬勃朝氣,閻司令長官也能做到知人善任,寬厚仁慈。而現在,隨著李生達被暗殺,李服膺被槍斃,晉軍的高級將領再見到自家的閻老總,心中難免會涌起一股莫名的畏懼感。即便像趙承綬這樣的左膀右臂,也不敢保證哪天閻司令長官會不會來個壯士斷腕,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注1)

  趙戴文見此,心里愈發覺得難過。他記憶中的晉綏軍,可根本不是這般模樣。想當年閻錫山和他密切配合,親造了這支北方雄師。從太原一直打到北平城下,將士用命,所向披靡.....

  想到這兒,老人再也忍不住。用力推了趙承綬一把,大聲命令,“坐下,我說沒你的事情,就沒你的事情。百川他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

  回過頭,又看了一眼滿臉青黑的閻錫山,搖著頭說道:“百川,趙瑞和鄒占奎兩個聯手作假,行為固然可惡。但是,你難道一點兒都不以為,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太害怕你的緣故么?百川老弟啊,你如何治軍,照理兒我不該多加干涉。但咱們晉軍,原本不是這樣子的啊!”

  注1:中原大戰之后,閻錫山受打擊太重,心性大變。對麾下將領也不再是推心置腹。他的老搭檔商震憤而出走,晉軍十三太保當中的十九軍軍長李生達因為傾向南京政府,被閻錫山指使衛士刺殺。另一個太保,六十一軍軍長李服膺率部抵抗日寇十余日,奉他的電令后撤,為了應付全國輿論,居然被他下令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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