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知道自己在走鋼絲,也知道若一直僵持下去的結果很可能是對自己越來越不利。這次內閣可以拿朱放鶴升儀制司郎中的事情做文章,下次沒準就是別的事情,這方面的主動權永遠握在內閣手里的。
只要那幾位閣老還在內閣占多數,只要自己沒有換閣老的能力,那么少不得要疲于應付各種狀況。百密一疏,千慮一失,自己總會犯錯的,到那時自己肯定會被抓住不放。
所以這次朱放鶴前來當中間人,李佑痛快的接受了朱放鶴的好意,順便提出自己的交換條件,以免夜長夢多。
臨別時,朱放鶴又想起李佑擔任真理報總裁官以來,在報上凸出盧閣老的同時,無形中將過半大佬都貶低了,然后還如此從容淡定,必然有什么依仗。所以他忍不住很好奇的問道:
“如果我今日不來勸你,你打算如何?就憑這張真理報一直和其他諸公僵持下去?我知道你一定留了什么奇妙后手,可否說與我聽?如果不便泄露,那就罷了。”
李佑很無所謂道:“有什么不能說的,真繃不住時,我便再次向諸公呈送約稿文書,懇求他們為真理報專欄撰文。大不了三請四請而已。”
“主動去求文?那正合諸公揚名之意,豈不就相當于你低頭服軟了?”朱放鶴大吃一驚道,這能是戰斗力超強的李佑的抉擇?
這種方式對別人而言,是很正常的選擇,并不值得吃驚。任是誰面臨四個閣老的壓力都會如此。
但放在李佑身上就顯出幾分不正常,朝廷上下都知道,李大人是三不主義者——不低頭、不服軟、不服輸,同時劍走偏鋒計謀層出不窮。還好他有退路。大不了甩手不干文官,回老家當三品勛貴去,有救祖陵的功業。朱家怎么也得給他一份富貴。
面對朱部郎的詫異不已神色,李佑淡定的說:“服軟又怎么了?我年紀小、官位低、資歷淺、讀書少,向諸公低個頭求幾篇文章,很奇怪嗎?”
朱放鶴很堅決的點點頭,“我可以告訴你,很奇怪,很出乎意料。沒人想得到。”
目送朱部郎離開后,李佑站在太學門下略一思索,也步出成賢街,喊來馬車去十王府。有些事情,也該確定下了。
李佑到了歸德長公主府邸。在門官那里打聽了一下,得知千歲殿下去了東安門內的少府,所以不在家中。于是他轉身便走,剛出了路口,就遙望見那隊有點夸張的儀仗,不是長公主又是誰?
李佑避道而讓,等到儀仗入府一刻鐘后,再次去門官那里求見,這次被引了進去。
他隨著帶路的內監一直走。越走越奇怪,居然被領到一處幽雅的偏院,又進入掩映在花叢里的明堂。卻見里面有七八人,都是內監和宮婢之流人物,簇擁著一位小小幼童,唯獨不見歸德長公主。
李佑莫名所以。有個奶娘模樣的少婦抱著幼兒上前,對他道:“殿下有令,既然李先生來給小主公授課,那便拜托了,我等皆為服侍之人。”
授…授課,李佑望了望奶娘懷里熟睡的小柳兒,這才一歲半的小娃娃,也太著急了罷?再說就憑自己這點文化水平,誤別人子弟也就罷了,這可是自己的種,還是小心點。
“等他醒來再說。”李佑吩咐過后,坐在一邊喝茶。沒奈何,作為名義老師,門面功夫總是要裝的。
過了半個多時辰,小柳兒也沒醒,一身軟緞羅衣的歸德長公主倒是來了。她看著正對小柳兒發呆的李佑笑了笑,信手揮退左右,只留了李佑單獨敘話。
“你真是詭計多端,這次又把諸位先生們將了軍,心情很不錯罷。”歸德千歲隨口問道。她嘴里的“先生”當然指的是閣老,大學士體面尊貴,皇家人都尊稱一聲先生。
“將什么軍?幸虧今日朱部郎來做中,不然就只有低頭一條路,還得求閣老們來賞面。”李佑嘆道。
長公主斷然道:“這不可能,你會主動低頭?那樣你什么好處也得不到,絕不是你的路數!我料定你必然留有后手,只等著先生們跳進圈套!”
怎么她也這樣想?李佑苦笑道:“真沒有后手,我就是習慣性拖著,運氣好等來了朱部郎做中,不然就只能低頭服軟了。”
“你真的沒有后手只是習慣性拖著?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歸德長公主若有所思后突然又開口道:“你也忒奸詐了!”
李佑奇道:“什么奸詐?我又怎么了?”
他還在裝蒜…歸德長公主忍不住伸腿踢了情夫一腳,“在本宮面前就別裝模作樣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
被踢一腳作為某種活動的暗號,李佑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當即下意識的伸手去摟眼前的小貴婦,卻被閃開了。
“方才并非故意的,你不要誤會,這幾天不方便…”長公主臉色微紅的對情夫解釋說。
李佑拍拍腦袋,又坐回去莫名其妙的問道:“說罷,我怎么奸詐了?明明什么也沒有做,卻平白被你污蔑一次。”
歸德千歲目光如炬,指明道:“這次你能騙得了天下人,卻騙不了我。我看得出,既然你沒有任何后手,那么就是在施展空城計,故意做出從容淡定、無所畏懼的模樣,也可以視為虛張聲勢。
這讓那些閣老不知底細,以為你有什么陰謀,生怕上當所以不敢輕舉妄動,甚至想要通過朱部郎來當中間人解決事情。于是你就可以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這就是我的看法,是也不是?”
聽到情婦這信心滿滿的陰謀論式腦補,李佑瞠目結舌,半晌無語。皇天后土可鑒,他真沒想使什么空城計。
可是他若做點什么事,大家都以為他有詭謀;若知道他其實什么都沒做,卻又以為他使空城計詐唬對手。做人難,做名人更難,做被過度解讀的名人難上加難,李大人感慨道。
李佑半天沒說話,歸德長公主也低頭沉思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她抬頭打破了沉靜的氛圍,端麗的臉龐上充滿了大徹大悟后睿智的光輝。“我想我悟到了。從前你對我說過無招勝有招,我一直參詳不透,只以為你是編出來糊弄的人。直到如今,我才領悟到其中深意。”
李佑仰天長嘆,“好了好了,不要境界大成破碎虛空了,我是尋你來說正事的。”
“是何正事?”歸德長公主收回心思,聆耳細聽。
李佑斟酌詞句,緩緩道:“這個,是和產業有關的。我欲奏請朝廷,將國子監辦報廳分出來單獨開衙,我也順便混個部院寺監一類的堂官做。但與此同時,再兼辦私人的明理報就不合適了。雖有天子許諾過,但畢竟不成條文,容易被抓住公私不分的把柄詬病…”
歸德長公主乃是聰慧人,頓時明白這又是情夫送貨上門了,一絲微笑浮上嘴角,“李郎的意思是,將明理報坊移交給少府督辦并掛上皇家名頭,股份還是一半一半的老規矩?”
“你不要擺出吃定了我的表情!很讓人不爽!”李佑無奈的揮揮手道。從一開始他就能預料到,膽敢批評朝政的明理報,最終也只有皇家能罩得住,自己從中分一半股份維持影響力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千歲殿下靠近了李佑,難得一次軟聲軟語道:“你還信不過我么,我何時白占過你的小便宜?你放心,將來都是小柳兒的。”
“我信得過你,但我信不過帝王家。銀號分給一半,煤鋪也分給一半,報坊又分給一半,這都罷了,但將來你我都百年后,剩給我李家子孫的這一半能不能保住?和皇家合伙,就像伴君如伴虎。”李佑不受美色誘惑,很冷靜的說。
關于這點,歸德長公主也無法打包票,“你我都決定不了的,只能看后人的機緣,說這些掃興事作甚。”
李佑這才道破來意,“有個不知管用不管用的法子,可以將保證刻到金書鐵券上…”
歸德長公主撲哧笑了出來,“也虧你真想得出,在金書鐵券上刻一句李家股份世代不變?也好,得空我對陛下說說,給你換一個金書鐵券,加上那些意思。”
“那就多謝了!這東西多多少少也是個保證。”李佑安下心來,眼見諸事已畢,也沒有其他活動,便起身告辭。
千歲殿下送到屋門,又想起什么問道:“方才只顧得問你明理報坊的事情,你真打算將國子監辦報廳獨立出來?需我相助么?”
李佑搖頭道:“目前來看還不必你出手,應該問題不大。”
在回家的路上,李佑又將今日的事情回憶了一遍,想想朱部郎和歸德長公主的態度幾乎如出一轍,就覺得好笑。
在好笑之余,也有所收獲,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莫非因為自己威名素著、戰績彪炳,那些大佬們心里也會有陰影,同樣覺得自己必然有后手沒有使出,所以十分謹慎行事,不肯輕易的撕破臉?
若真如此,價碼還可以多要點。想象力豐富的長公主腦補出一個空城計,說不定還真要用上一用了,以此來漫天要價也不錯。(